第一卷第29章相杀(第1/2页)
林照究竟是谁?
如果是陈平安听到这个问题,只怕会感到颇为奇怪。
对他而言,林照就是林照。
是十年前和一位老人搬到泥瓶巷的新邻居,是雪夜里一脚踹开大门的少年,是这十多年来的玩伴……
如果是李槐听到这个问题,会毫不犹豫地说林照是个喜欢躲在柜子后面看小人书的懒鬼,是小镇第一打牌高手。
还是经常陪李宝瓶胡闹的师兄,是林守一的堂哥……
而问出这个问题的,是李柳。
五大至高神之一,水神的转世身。
听到这个问题的,是执掌飞升台的青童天君东王公。
杨老头抽了口旱烟,烟杆在竹椅扶手上敲了敲,双眼微阖,看起来似乎很享受。
面对李柳的质问,他躺在竹椅上,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李柳不信,眯眼看着杨老头:“你执掌飞升台,接引地仙成神道真灵,他若真是某位神灵的转世身,怎么可能瞒过你。”
杨老头瞥了一眼站在身前的李柳:“你不是专门和那小子一起去山里看了吗?一起在那泥瓶巷待了这么些年,以你的眼光,就没认出来他是谁?”
李柳眼神深沉。
杨老头淡淡道:“当年那小子搬到泥瓶巷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后来入了乡塾,我以为是齐静春不甘心而落下的棋子,后来他又离开乡塾,一身干干净净没沾得齐静春半点文运,才知是想岔了,别说是我,只怕齐静春眼皮底下看了这么多年,也没弄明白这小子是谁。”
李柳挑眉:“他后来进了杨家铺子,不是你的安排?”
谈及此处,杨老头反而冷哼一声,却没有多说。
林照离开乡塾后到杨家铺子当伙计,自然是得到了杨老头的暗示。
只不过那时杨老头虽然察觉到林照的怪异之处,但自身本就陷在重重桎梏中,守着三教祖师的规矩,还真不敢随意动作。
偏偏林照本身就像是一枚臭棋,就那么直愣愣地砸在小镇的棋盘上,差点砸出了个窟窿!
杨老头为了不让李柳和阮秀继续翻旧账,借着雨师埋下的胭脂盒使陈平安大道亲水,以此占了李柳的位子与阮秀争道,随后又暗暗落子在李槐和陈平安上……
结果林照一屁股坐到泥瓶巷。
那个雪夜里,林照一脚踹开的可不只是陈平安的家门,还将那份出于好心、却被多人加了算计的水运踹的稀碎。
凭着那份天生隔绝“心镜照彻天地”神通的特性,以及“不在算中”的命格,林照可谓是在杨老头眼皮底下把他的棋盘掀翻了又撒了一盘棋子。
于是陈平安天生亲水、却没能占了李柳的位置与阮秀争道。
和阮秀见了面、却只是如刘羡阳般熟识伙伴的关系。
而踹散了水运的林照,又占了杨老头给陈平安的位子,和李槐多了些不清不楚的因果。
一通乱七八糟!
也就是不足与外人道,否则杨老头差点没忍住出手将林照赶出小镇。
杨老头将林照安排到杨家铺子,除了想看清楚其人究竟是谁,未尝没有几分将其看死、免得影响他其他布局的意思。
真正让杨老头松了口气的,是二月二的那天,林照收下了陈平安送的金色鲤鱼。
按照杨老头的规矩,拿到小镇最显眼的五道机缘的人,反而失去了成为“那个一”的资格。
用一道五行机缘,将林照从棋盘送出去。
这小子这些年在小镇横冲直撞,搜罗了不少机缘……龙须溪的蛇胆石都被捡干净了!
不过还是贪小失大、失去角逐小镇最大机缘的资格。
只是后来林照成为金色鲤鱼的主人后,杨老头自己又琢磨着不太对劲。
他忽然感觉,林照未必是不知道他青童天君的规矩。
反而他是顺着这个规矩,故意拿了那条金色鲤鱼,于是顺理成章地离开了棋盘。
是的,杨老头怀疑林照不愿意成为“那个一”,主动脱身。
于是杨老头又送出了那本无名剑谱和那柄与古天庭有一丁点因果的剑条,看似在林照身上加注。
只是这些算计都藏于心,和“那个一”一样,在成功之前,不会告诉任何人。
杨老头只是道:“当初把这小子招进来,反而引起齐静春的注意,其实他应该再晚几年才会知道我的存在,却因为林照,这些年齐静春和我接触多了不少,让街头那个摆摊算卦的道人紧张了不少天。”
李柳沉默了片刻,负手看着院子的门槛,忽然道:“他得到金色鲤鱼,又有一柄天生本命飞剑,是不是隶属持剑者的某个神职,万年前布局假死脱身?”
杨老头好笑地看着李柳:“看来你真的紧张了?”
李柳淡淡道:“别告诉我,林照本命飞剑成型的那一刻,你没有感受到什么。”
杨老头抽了口旱烟。
他当然感受到了,那一刻小镇出现了一股纯粹的、玄妙、品秩极高又极为弱小的气息。
是与世间那条光阴长河有关的大道气息。
也只有与光阴长河有关,才能引起昔日水神的关注。
因为当初天庭五大至高神,火神执掌天下星辰,水神管辖光阴长河。
神灵消逝,尸骸为星辰悬入高天,神性入光阴凝聚成河
“人间本命飞剑神通与光阴扯上联系的真不算少,天下道法神通皆是光阴长河某一截支流,当初有位剑修曾剑斩蛮荒托月山,其人本命飞剑名为光阴长河,凑巧的是,那人名字和这小子有几分相似,也只有一个‘照’字。”
杨老头缓缓吐出一抹白雾:“那人名叫观照,听闻早已身死道消,即便有转世身,也未必在这座天下。”
“可即便‘观照’当面,也未必能让你如此关注,更何况是一个转世身……”
杨老头往起坐了坐,抬眸望向李柳,好奇道:“你在那一刻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柳不语。
同一条光阴长河,在不同的人眼中也是不一样的。
神灵亦如此。
在至高眼中,光阴长河是无数细微组成的浩瀚长河,每一朵浪花皆为因果全部,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混乱无序中隐藏着唯一的规则。
而在高位神灵眼中,光阴长河远没有这么具体,像是普通练气士修行的望气术,无处不在,却又如雾中看花水中望月……是不一样的世界。
青童天君为地仙之首,却也只是高位神灵。
……
一连五日,日升月落,牛车与两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已远离小镇数百里。
沿途风景从熟悉的丘陵溪流,逐渐变为更显开阔的平原与陌生的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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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上,五个孩子挤在一起。
最初的兴奋与新奇过后,思乡的情绪开始悄然蔓延。
只是一个个都忍着不说,挑着说不完的话题,掩饰自己的情绪。
前方那辆较为宽敞的马车内,气氛则截然不同。
马瞻与崔明皇相对而坐。
中间的小几上摆着一套素雅的茶具,茶水已微凉。
马瞻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与沉郁。
崔明皇手持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瓷壁,姿态闲适优雅。
他瞥了一眼马瞻,微微一笑,打破了沉默:“马先生在为书院前程忧心?”
马瞻收回目光:“书院遭此变故,齐师兄……唉,失了七十二书院的位置,着实令人心忧。”
崔明皇轻轻吹开茶沫,啜饮一口,语气平和: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山崖书院失了七十二书院之名,未必全是坏事。至少,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压力,也会随之消散。”
他放下茶盏,看向马瞻,目光显得真诚:
“书院根本仍在,学风犹存,此时正需一位能稳住局面、潜心治学之人执掌门户。依崔某看来,马先生身为文圣弟子,德才兼备,又于书院危难之际不离不弃,实乃接任山主的不二人选。”
马瞻闻言,眼神微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山崖书院山主之位,即便失去了七十二书院的名头,依然是天下读书人敬仰的崇高位置。
尤其是山崖书院本就是他师兄齐静春建立,如今文圣身死,文脉倾颓,若是他能够继承文脉遗产,施展抱负,他日振臂一呼,重振文圣一脉……
对他而言,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马瞻沉吟道:“崔先生过誉了。马某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何况……书院经此重创,百废待兴……”
崔明皇笑容不变,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
“马先生过谦了,只要马先生有意,崔某或可从中斡旋,助先生一臂之力。想必文庙诸位贤达,亦乐见山崖书院由齐先生嫡传接手,重归正轨。”
马瞻心跳悄然加速。
崔明皇却话锋一转,似不经意地提及:“不过……山崖书院自是清贵之地,可落在大隋莽荒之地,只怕未来几年免不掉些许坎坷。”
马瞻又何尝不知,也是一声轻叹。
崔明皇指尖轻点茶几,目光略带深意地扫过马瞻。
“其实……以马先生的才能,未必没有更好的选择。”
马瞻顿了下,抬眸看着崔明皇。
崔明皇淡笑道:
“大骊王朝正值用人之际,观湖书院身为王朝文脉所系,近年来更是气象一新。陛下求贤若渴,对于真正有才学、识时务之人,向来不吝厚待。”
“有时,选择一方更坚实、更有前途的舞台,于己于人,或许都更为妥当。”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
“若马先生……有意换一种活法,撇清些不必要的牵扯,以先生之才学品望,崔某或许可在观湖书院为先生谋一席之地。”
“届时,背靠大骊,前程岂是偏安大隋的山崖书院可比?”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
马瞻没有回应,只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崔明皇只是淡淡一笑,丝毫不着急。
……
变故是在黄昏时发生的。
马车停驻歇息,五个孩童聚在一起,商量一会儿吃些什么。
马瞻取了一本书,言称”师兄遗留手稿“,邀请观湖小君一同观阅。
对于齐静春,崔明皇虽然受奉命为棋子对其布局,却也是颇为尊敬这位文圣嫡传弟子、山崖书院的真正山主。
对于齐静春的藏书也是极为好奇。
随后两人离开车队,寻了一处僻静之地。
马瞻抬手,书籍悬浮在空中,缓缓翻开。
崔明皇目光好奇的投向书中。
下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一道明耀至极的光。
一朵朵明亮的火花从书卷中冒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蓬勃、蔓延开来。
十数朵在两人面前炸开,火海翻腾。
崔明皇反应极快,快速闭上双眼,长袖飘飘,卷起重重焰浪。
随后脚尖轻点地面,身体如一朵云向后飘去,远离那道不断飘出焰花的书卷。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枯瘦、混杂着浩然文气的手掌,轻轻印在他的左胸后背。
“噗!”
崔明皇唇齿喷出一口鲜血。
他毫不犹豫运转儒家神通,一道精纯至极的浩然正气在体内贯通,如受惊的怒潮般自行反震。
这位宝瓶洲唯二的君子、被称为“观湖小君”的年轻读书人,面对生死危机时做出果决的判断,转身反手一掌拍在马瞻肩膀上。
“嘭!”
一声闷响,气浪翻滚,将周遭地面尘土猛地掀起一圈。
马瞻身形剧震,踉跄后退数步,枯槁的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崔明皇借势向前飘出丈余,猛然转身。
他原本温文尔雅的脸上此刻布满寒霜,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马瞻。
左胸后背处的衣衫已然焦黑破碎,露出里面一件流转着莹莹宝光的软甲。
若非此甲护体,方才那一掌足以重创他的心脉。
崔明皇眼中满是惊怒和不可置信,厉声道:“马瞻!”
他实在没想到,这心比天高、为了山主之位背叛同门的老人,竟然会忽然出手。
崔明皇寒声道:“你这是自寻死路!”
“呵……”
马瞻轻笑一声,满眼不屑地望着崔明皇。
若非是崔巉……
若非是那位大骊绣虎!
你崔明皇算什么东西,也敢如此轻视于我?
你走过的路,我都曾走过,你现在看到的风景,我一甲子之前就看过了。
我马瞻是在文圣一脉最盛的时候拜入门下,见识过文圣一脉的辉煌和落魄。
若非是枯守骊珠洞天一甲子,修为不仅反退,刚才那一掌我便能杀你!
下一刻,崔明皇面色巨变。
那悬浮于空、不断喷涌焰花的书稿骤然光芒大放,其上文字仿佛活了过来,脱离纸面,化作无数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细小符文,如蜂群般呼啸着朝崔明皇席卷而去。
是马瞻以自碎文胆为代价的——
文火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