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魔女 -40- 黑目

伊薇特的意识其实还是清醒的，她只是故意没有回应。

一来是她不清楚自己这个虚弱无比丶被畸变因子感染了全身丶但意识仍然清醒的状态是个什麽事儿。

二来她觉得如果自己表现得像彻底死了一样，也许能给到罗莎琳一个放弃她的理由，一个不用再被恩情丶义务等缘由束缚，可以心安理得逃走的理由。

她想，她如果是罗莎琳，肯定会跑的，毕竟她还有回家的希望，干嘛非得死在这儿，保着自己的命不好吗？老师？老师的命哪有自己命重要？即便情况反过来，快死的人是罗莎琳，作为一个理性思维大于一切的人，伊薇特也只会尽力一下，但绝不至于为了学生搭上自己的命。

但偏偏，这小丫头像个倔驴一样，死活不肯走，非要赖在这里陪葬！

捏麻麻的，都快给她气死——啊不，气活了！

而后，偷瞄了一眼仍在浴血奋战的学生，伊薇特心中又浮现出一股古怪的情绪。

她怎麽还不畸变。

她都弃疗这麽久了，换个别的什麽生物，早畸变了，为什麽她仍然感觉思维活动良好，没有那种意识沉沦的疯狂的感觉。

难道说，她作为不老不死的魔女，真有不死之身，连畸变因子这种末日级病毒，也能免疫？

但……

这也不对，她能感觉到体内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这些变化很细微，不流于表面，更接近于微观层面的改造，让她身体里痒痒的，脑子里也痒痒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畸变了。

就在这时，蓦然间，就像是为了满足她的愿望一般，一股强烈的困倦吞没了她的思绪，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的意识，沉坠，再沉坠……

仿佛坠入冰冷的海水，最后的天光在头顶急遽收缩丶化作明亮的光斑。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忽然平静下来，冷淡的看着这一幕，表现得不像个溺水者，更像个旁观者。

然后，在深海的无垠尽头，她看到了两个奇怪的东西。

一个是一团黑红交织的丶像活物般蠕动不停的丶与周围海水格格不入的诡异液体。

另一个则是一条小巧的丶滑腻的丶柔若无骨的丶仿佛从最纯粹的阴影中滋生的黑色触须。

她犹豫了一下，目光看向了其中之一的黑色触须，下一秒，它便像是水中的鱼儿般，灵活的扭动身躯靠了过来，然后乖巧的停在了伊薇特的手心中。

……

继续奋战了好几分钟，握着战刃的罗莎琳终于力竭了，她的魔力已经一点不剩，猩红装甲与肌肉解限的效果消失，让她的战刀直接脱手落地，无力再捡起。

现在，她又变回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小姐了，就像当年第一次穿越残渊时那样，只是这一次，老师不会再像脚踏七色祥云的盖世英雄一般，威风凛凛的落在她身边，将所有的恐怖事物都消灭一空。

疲惫如海潮般将她吞没，她踉跄后退，朝着老师倒卧的位置，放任自己仰倒下去，至于是感染畸变，还是被啃成白骨，都已不重要，临死之前，她只想要挨着老师。

但……

下一秒，她感觉一只冰凉的小手，抵住了她衣衫破损的脊背，把她给撑住了。

接着，没等她从这份茫然中回过神来，就看到无数苍白的线条，如泼洒出去的亿万绣针，精准丶冷酷丶毫无偏差地刺穿了周围每一具可憎的躯壳——无论地上扭动丶嘶鸣的潮虫，抑或空中盘旋丶喷吐酸液的怪鸟。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下一秒，更惊悚的一幕上演了。

那些刺入血肉的苍白线条，如同活化的丶恐怖的吸血口器，整条白线肉眼可见地鼓胀丶涌动起来。

贪婪的吮吸之力疯狂抽取着畸变体体内所有残存的生机，数百只畸变体，无论大小强弱，身躯如同被瞬间抽乾水分的枯叶，飞快的乾瘪丶塌陷……只留下乾尸般的骨架与皮囊。

面对如此诡异的画面，罗莎琳咽了口唾沫，只觉得一股凉意发自心底，但转过身后，看到的，却是一张分外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

是老师，但又不是老师。

与平日里的老师相比，现在的老师最明显的变化只有一个，那就是眼眶里原本纯净的眼白部分，变成了一片深渊般的纯黑。瞳孔虽然没有变色，但却像是被点亮了一般，释放着在黑夜中格外醒目的红光。

仅仅这一双眼眸的变化，就彻底颠覆了她整个人的气质。从精致无垢丶略显清冷的人偶少女，化身为带着邪性的冷艳魔女，就像是……神话中被封印的那位邪神一样。

并且老师的手段也相当的符合人们对邪神的印象，那头曾如月华流淌的柔顺银发，此刻已彻底「活」了过来，暴涨延伸，化为蠕动的吸管，吮吸着畸变生物们的污秽血肉，回补自身。

极致的邪恶……却又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丶令人窒息的美。

不愧是老师啊，就算是畸变了，也还是这般与众不同，举世无双！

罗莎琳忽然有些感动，抬手擦了擦眼泪，她想，如果是死在这样的老师手里，被她吃掉，也算死而无憾了。

随后，与老师邪恶的黑目红瞳对视了一会儿，她期待的闭上眼，等候起来。

但……

出乎她意料的是，预想之中的死亡并未到来，反而等来了一句十分诧异的问话：「你闭着眼睛做什麽？」

她茫然的睁开眼，带着雨水的长睫毛剧烈颤动，讷讷的说：「等老师你杀我。」

「我杀你做什麽？」伊薇特不解，她还以为这小丫头在索吻呢，搞得她这个母胎单身的绝世老处男还有一点害羞，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把禁忌的思想拨乱反正。

「老师你不是畸变了吗？」罗莎琳突然反应过来了，泪痕斑斑的小脸瞬间转为惊喜，「老师你没畸变？」

「算……畸变了，但我保持了意识，没有被侵蚀。」伊薇特感受着自己目前的状态，内心波澜起伏，一时间也难以平静下来。

这确实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注意到了更多畸变体正在源源不断接近后，她凭藉着重新恢复过来的魔力，驭风而起，带着罗莎琳，快速脱离了这里，向着撤退的地点飞去。

……

海岛夏夜特有的暴风雨肆虐着，铅灰色的云层在低空翻滚，撕裂，阵阵炸雷声中，倾泻而下的雨柱猛烈敲打着窗棂，仿佛又一场末日在叩击大门。

直至将风雨关在门外，在浴室洗去满身的血污后，伊薇特与罗莎琳这才坐在到了灯光柔和的客厅里，开始了对本日行动的交流复盘。

这其中的首要重点，当然是伊薇特史无前例的畸变状态。

「老师，您现在感觉怎麽样？」罗莎琳一边用毛巾揉搓着自己湿漉漉的金发，一边忍不住发问，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伊薇特，「有那种要疯狂的，把周围一切都吃掉的感觉吗？」

伊薇特摇了摇头，她仔细的感受着身体的状态，片刻后，在意识的控制下，眼中的黑暗开始缓缓褪去，猩红的眼眸也不再发光，变回了原本的暗红色。

「变……变回来了！」罗莎琳吃惊的说。

「我刚刚在浴室里试过了，『黑目』是一个可以切换的状态，并且没有什麽魔力方面的损耗。」伊薇特说。

「所以老师您现在就等于是有两个形态了？『白目』的正常状态，『黑目』的畸变状态？」

「现在来看，是这样。」

「好帅……不愧是老师！」

「接着是第二种能力。」伊薇特说着，切换黑目状态，身后的银发顿时像拥有生命的灵蛇般，优雅地悬浮丶律动丶伸展，「头发，但准确来说应该算是一种简单的触手化。而且我现在似乎可以在身体的每一寸角落，都制造出一条触手，并调整大小……」

她摊开手掌心，很快，一条白色的触须触动着从掌心的皮肤内钻了出来，它灵活地扭曲变幻，直径能收缩到细若游丝，亦可瞬间膨胀到蟒蛇般粗细。

罗莎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手感冰凉滑腻，有些可怕。

伊薇特继续说：「……这些白色触须目前已知的能力有两个，一个是硬化，可以作为武器，第二种是吞噬，能够吸食血肉。如果是畸变体，能直接掠夺畸变因子，非畸变因子的部分，比如常规的生物血肉，也能直接吞噬，转化为魔力。」

「那不是无敌了？」罗莎琳大受震撼。

「但也不然……因为每一次触须的使用，都需要消耗畸变因子，换句话说，我可以通过不停使用能力的方式，把体内的畸变因子全部消耗掉，然后彻底失去黑目能力，变成普通人。」

「诶？畸变因子……不会补充吗？」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畸变生物只需要正常进食，就能慢慢增加体内的畸变因子浓度，但我却不行，只能靠外部掠夺，来维持这份能力。」伊薇特对此也十分困惑。

总之，就是一种畸变了，但又没完全畸变的感觉。

「这样啊，真是奇怪……」罗莎琳念叨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想到了什麽，有些在意的说，「那个……老师……这对您来说应该算很重要的秘密了吧，真的能让我知道吗……」

伊薇特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罗莎琳怔了一下，旋即会意，微微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母巢之战的前因后果，然后时而神情专注，时而痛骂双刃恶魔卑鄙，时而又惊叹于老师的布局欺诈，时而又为意外频出的尾声而扼腕叹息。

在事无巨细的复盘中，屋外暴雨渐渐停歇，落地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从浓厚的乌云缝隙中探出，将静谧的银霜，洒在了屋内二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