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虚观深处,有一间临崖而筑的茶室。
窗外是云海翻涌,山风过隙,带来远处松涛与近处药圃的混合清气。
室内,姜闻与燕宫璃相对而坐。
中间一张老树根雕成的茶台,其上摆放着几碟灵果。
...
风起于废墟之间,卷起几片焦黑的瓦砾,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轻轻落下。那钟声断续传来,仿佛自极远之地浮荡而至,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安抚之力,令人心神微颤。白镜仍跪在石碑前,指尖轻抚那枚掌印边缘残留的金光,如同触碰一个不肯醒来的梦。
“他不是死了。”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坚定得不容置疑,“那是封印之印,不是陨落之痕。”
红鸾站在她身后,素衣染尘,眸中血丝密布。三日来她未曾合眼,只是一遍遍巡视城墟,寻找哪怕一丝姜闻存在的痕迹。可整座望月城,除了这座无字碑,再无半点属于他的气息。
“可……道观消失了。”她终于开口,嗓音沙哑,“连虚影都不见了。若他还活着,为何不归?”
青袍老道拄着桃木杖缓步上前,须发斑白,神色凝重:“你们不懂。那最后一刻,恩公并非被吞噬,而是主动沉入‘归墟’??以身化锚,镇守两界裂隙。他将自己与道观融为一体,成了封印本身。”
众人默然。
唯有风在低语,吹动残垣间一株新绿的小草,摇曳如招魂幡。
***
地底深处,不见天日。
时间在此处失去了意义,空间亦扭曲成混沌的漩涡。姜闻悬浮于一片幽暗之中,周身缠绕着八根金色锁链,每一根皆由纯粹道韵凝结,深深嵌入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乃至神魂本源。那是“两界封禁?归墟印”的最终形态??施术者即为阵眼,生则封存,死则崩解。
他双目紧闭,意识却未沉沦。
识海之内,那座道观静静矗立,飞檐依旧,钟声不绝。但与从前不同的是,此刻的道观已不再是漂浮于异世边缘的孤影,而是扎根于一片灰茫茫的虚境之中,四周弥漫着腐朽与饥饿交织的气息,仿佛整片虚空都在垂涎它的存在。
“你撑不了太久。”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冰冷、空洞,似从四面八方涌来。
姜闻缓缓睁眼,面前不知何时浮现一道人影??正是那女子,璃渊界的来者。但她如今只剩一缕残魂,依附于道观门槛之上,形体半透明,面容枯槁。
“你说过,你不求长生,不恋权势。”姜闻冷冷望着她,“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女子嘴角抽动,竟露出一丝苦笑:“我想要……光。”
“什么?”
“我们那个世界,已经三百年没有太阳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天地昏沉,灵气枯竭,万族苟延残喘。孩子出生便盲,老人死前最后一句话总是问:‘今天亮了吗?’可答案永远是否定的。我们不是入侵者……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姜闻沉默良久。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雷雨夜,当第一缕异界气息从道观门户中溢出时,他曾透过缝隙窥见一角景象:灰暗的天空下,无数人跪伏在一座巨大祭坛上,双手高举,像是在祈求什么。那时他以为那是邪教仪式,现在才明白??那是绝望中的祈祷。
“所以你借望月城的怨念布阵,只为唤醒通往此界的门?”他问。
“是,也不是。”女子摇头,“真正的通道无法靠人力开启。必须有‘钥匙’??也就是你背后的道观。它本就是两界交汇的天然节点,拥有稳定空间的能力。我们一族耗费数代心血,才推演出如何激活它……而代价,是一座城池的死亡与怨恨。”
“于是你利用他们的痛苦,编织谎言,把自己塑造成救世主?”
“我不否认。”她抬眸直视姜闻,“若换作是你,面对亿万即将灭绝的生命,你会选择牺牲一人,还是坐视全族覆亡?”
姜闻没有回答。
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对错,只有承担。
但他依然选择了守住道观,封印深渊。
因为一旦放任,那从地底伸出的巨手绝不会止步于一座城、一个州,甚至不是一个世界。它hunger(饥饿)的是整个存在本身。
“你错了。”他终于开口,“真正的光,不是掠夺来的。若你们的世界注定熄灭,那也应由你们自己寻找重生之路,而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爬过去。”
女子惨笑:“你说得轻松……可你从未见过那种黑暗。”
话音未落,她身形骤然颤抖,残魂开始崩散。
“它醒了。”她喃喃道,“比我想象中更快……原来它一直在等的,从来都不是怨魂献祭,而是……道观真正降临此界的一刻。”
姜闻心头剧震。
下一瞬,整片虚境剧烈震荡!
道观之外,黑暗如潮水般翻涌而来,其中浮现出无数扭曲面孔,哀嚎、嘶吼、哭泣,全是过往被大阵吞噬的亡魂。但他们已不再受璃渊女子操控,而是被更深层的存在所支配??那只巨手的主人。
“蝼蚁。”那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竟直接在姜闻识海中回荡,“你以为你在封印我?不……你是在唤醒我。”
姜闻咬牙,体内道宫轰鸣作响,强行催动残余法力,加固八根锁链。
“你是谁?”他厉声喝问。
“我是被遗忘者。”声音缓缓道,“我是初代跨界者,是第一个试图打通两界的疯子。我在失败中坠入归墟,肉身湮灭,神志永存。千年来,我蛰伏于地脉尽头,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能承载道观之力的宿主,自愿踏入封印核心。”
姜闻瞳孔猛缩。
原来如此!这根本不是偶然事件。那道观之所以三年前显现门户,之所以引导他一步步修行、参悟《玄牝妖经》、掌握净世清力,甚至让他在关键时刻觉醒“承天应运”玉佩的力量……一切,都是为了今日!
他是被选中的祭品。
“你怕了?”那声音带着讥讽,“可你已经没有退路。你的血肉、神魂、道基,全都与道观绑定。你若死,封印破;你若活,便要承受永恒的折磨??听着亿万亡魂的哭喊,感受归墟之力日夜侵蚀你的灵台,直到你也沦为我的一部分。”
姜闻冷汗涔涔,浑身颤抖。
但他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你说得对。”他低声道,“我没有退路。”
随即,他双手合十,口中吐出一段古老真言,竟是从未记载于任何典籍的秘咒。随着咒语响起,道观屋顶那口铜钟突然自行震动,发出一声悠长钟鸣!
刹那间,九道光影自钟内飞出,化作九位模糊身影,环绕道观而立。他们或执拂尘,或捧玉简,或负剑而行,虽面目不清,却皆散发出浩然正气,宛如古之真人降世。
“不可能!”那深渊之声首次流露出惊惧,“这些……是历代道主观想所化的‘守观灵’?!它们怎会回应你?!”
姜闻目光如炬:“因为你不知道,我虽非道观最初主人,却是第一个真正‘理解’它的人。我不是在使用它,而是在守护它。三年来,我每日清扫庭院、焚香诵经、记录异象,不是为了修炼捷径,而是为了让它……感到‘家’的温暖。”
他顿了顿,声音渐柔:“你说它是工具,是钥匙,是武器。可在我眼里,它是信仰的具象,是善念的凝聚。它选择我,不是因为我强,而是因为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九位守观灵齐齐转身,面向深渊,手中各自结出奇异印诀。霎时间,道观金光暴涨,八根锁链化作十二条,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整个虚境彻底封锁!
“不??!”深渊咆哮,巨手疯狂拍打封印,裂缝蔓延,可每裂开一分,便有金光填补其上。
姜闻盘膝而坐,面色苍白如纸,鲜血从七窍缓缓渗出。他知道,这一战无法速胜,只能以命相拖,耗尽最后一丝生机,也要为外界争取重建秩序的时间。
“告诉他们……”他对着虚空低语,仿佛在对白镜、对红鸾、对所有追随他的人说话,“不要怕异界。真正的危险,从来不在域外,而在人心之中。只要还有人愿持正道,灯火就不会熄灭。”
钟声再响,九灵齐颂,道观缓缓下沉,没入更深的归墟之渊。
***
十年后。
卫州边境,一座新建小镇拔地而起,名为“观阳”。
镇中心立有一座小型道观,规模不大,却布局严谨,门前石碑刻着四个古篆:**通幽达冥**。每逢朔望之日,百姓自发前来焚香祷告,祈求风调雨顺、灾厄不侵。
传说,这道观的地基之下,埋着一块金色玉佩,曾有人夜半听见地下传来微弱钟声,清越悠扬,闻者心静。
镇东住着一位白衣女子,终年闭门不出,只在每月十五出门一次,前往道观上香。她从不言语,放下三支清香便悄然离去。有人说她是姜闻旧识,也有人说她根本不是人,而是某种执念所化。
某夜,风雨交加。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道观屋檐。刹那间,屋脊上的铜钟轻轻一震,竟自动旋转半圈,指向北方。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荒漠深处,一座被黄沙掩埋的古城遗址中,一根断裂的青铜鼎柱突然微微颤动,表面浮现出细密裂纹,一道极淡的金光从中渗出,转瞬即逝。
而在那沙丘顶端,一名披着斗篷的身影伫立良久,抬头望向星空,轻声道:
“老师,您说得没错……道观还在运转。只要它存在一天,希望就未曾断绝。”
风沙呼啸,掩盖了他的身影。
可就在他离去之后,沙地上赫然留下一行脚印??其中一只,竟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如同踏过晨曦。
多年以后,江湖中开始流传一则预言:
>“当第九次钟声响起,沉眠者将睁开双眼,手持八卦玉,身披青衫,自归墟归来。他不为称帝,不求长生,只为守那一线人间烟火,不让苍生沦为祭品。”
人们不知真假,却总在危难时刻仰望夜空,期盼那熟悉的钟声再度响起。
因为他们相信,有些守护,纵使跨越生死、贯穿两界,也不会终结。
就像那座无人见过的道观,始终静立于异世彼端,默默聆听这片大地的呼吸与悲欢。
而它的主人,终将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