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万世门分舵所在的山谷已是灵气蒸腾,人影绰绰。
但见山谷中央的广阔平地上,早已汇聚了百余位修士。
有身着各色宗门服饰的仙门弟子,神情或肃穆,或激昂;亦有打扮各异、气息沉凝的散...
晨光初露,天边泛起鱼肚白,那抹微光如细针般刺破残夜的幕布,洒落在太虚观废墟之上。姜闻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胸口起伏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与命运做最后的拉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透明,血肉正一寸寸化作金粉,随风飘散??那是魂魄崩解的征兆。
可他嘴角仍挂着笑。
那一笑,不是胜利者的傲然,而是守望者终于放下重担的释然。
忽然,那朵墙角的小白花轻轻颤了颤,花瓣上的金光骤然明亮,一圈涟漪般的波动自花心扩散而出,悄然融入大地。紧接着,整座重建中的小庙开始震颤,青瓦微微发亮,桃树抽出新芽,香炉内无火自燃,一缕淡金色的烟缓缓升起,笔直升腾,直指苍穹。
这不是凡间的香。
这是**道香**。
是天地共鸣之下,自发点燃的信仰之引。
就在那一刻,九天之上,十二响钟声再度回荡,却不落地,只在虚空凝成一道环形光纹,缓缓旋转,仿佛某种古老契约正在重新缔结。而那九道神影虽已消散,却留下了一丝印记,烙印在时间长河的尽头??盘古斧痕未灭,女娲石屑尚存,后羿箭意犹在,伏羲卦象暗转……诸神意志并未离去,只是沉眠,只待一个名字被再次唤起。
“太虚……”一声低语,自四面八方响起。
不是一人所言,而是千人万人齐声低诵,从山野村落,从江畔渔舟,从边关戍楼,从书斋寒窗??无数未曾断绝的祈愿,穿越尘世喧嚣,汇成一股无形洪流,涌入这方残破道场。
姜闻的眉心忽然裂开一道细缝,那个血写的“观”字从中浮现,缓缓升空,悬于庙顶,如盖如伞,护住这片寸土。
然后,它开始下坠。
不是落入泥土,而是沉入地脉深处,沉入九州龙脉交汇之处,沉入万民心念织就的愿网中央。当它彻底没入的那一瞬,整个东荒大地轻轻一震,仿佛有一根早已断裂三千年的脊梁,重新接续。
灵井干涸处,清泉汩汩涌出;枯死桃树根部,嫩绿新枝破土而出;散落各处的残碑断碣,竟自行飞回原位,拼合成一座完整的祭坛。更有甚者,在千里之外的几座荒山上,原本无人问津的石龛里,百姓供奉的泥偶突然睁开眼,口中喃喃:“观主归位。”
这不是复活。
这是**道统归源**。
是香火之力逆推生死,是以信众之念重塑因果!
姜闻的身体已经大半消散,只剩头颅与左臂尚存实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向天空,指尖划过一道弧线,写下最后一个字??
“安”。
没有符纹,没有法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安”字,却是天下苍生最朴素的愿望。
字成刹那,万千星光垂落,化作细雨洒向人间。每一滴星雨落地,便有一户人家屋檐下响起婴儿啼哭;每一道光痕掠过,便有一片焦土重新萌发生机。战乱止息,疫病退散,久旱之地降下甘霖,孤寡老人梦中见子女归来。
这是**道果显化**。
是守观人以自身为祭,换来的片刻清明。
而此时,在北方极寒深渊之中,被封入万年玄冰的蓐收猛然睁眼。他的意识并未完全冻结,反而在极寒中愈发清醒。他看见自己的权柄碎片漂浮在冰层之间,每一粒都映出人间一幕:孩童在庙前磕头,农夫焚香谢雨,书生抄录《太虚经》残卷……那些他曾不屑一顾的蝼蚁,如今竟以信仰之力构筑起一座凌驾于神权之上的高塔。
“原来……我们错了。”他低语,声音穿透冰层,“真正的力量,从来不在天上,而在人间。”
与此同时,南方火山口内,祝融的业火火核化作星辰“明心”,静静悬挂南天。每当夜幕降临,总有旅人仰望此星,低声祷告。而那火焰不再灼烧万物,反倒成了指引迷途者的灯塔。有渔民说,只要望着“明心”,哪怕狂风巨浪也能寻到归航之路。
至于句芒,如今每日清晨必现身形于太虚观上空,不再是乌云怒脸,而是一袭青袍,面容清癯,手持竹笛,吹奏一曲《春风调》。春分必降雨,谷雨必生芽,秋分必收风,冬至必藏雷。他再不敢违令,因每有一次懈怠,额头“观奴”符印便会灼烧神魂,痛彻本源。
他终于明白,所谓神职,不是统治,而是**履约**。
而履约之人,须受万民监督。
这一日,距大战已过去七七四十九天。
太虚观虽重建,却依旧简陋,唯有门前那株桃树长得极快,短短月余已是繁花满枝,粉红如霞,香气十里可闻。传说每逢月圆之夜,若诚心叩拜,能听见树中有童声吟唱《守观谣》:
>“一炷香,两盏灯,
>三更风雨念观名。
>不求仙,不拜神,
>只愿人间得太平。”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前来朝拜。他们不带金银,不献珍宝,只带一捧土、一壶水、或一根亲手削的木香。他们在庙外立碑,刻下亲人名字;在桃树下埋信,写满未出口的感谢;更有盲眼老妪,徒步百里,只为摸一摸那扇斑驳的木门。
白镜的狐镜虽碎,但她的一缕残魂寄于桃树之中,每逢有人心诚至极,便会幻化出一抹白影,轻抚来者额头,驱散噩梦。有人说她是护法灵,也有人说她是观主的妻子,她从不辩解,只笑。
青鸾尾羽所化的灰烬,化作一群赤色小鸟,栖息在屋檐之下,专啄邪祟之气。若有恶人妄图破坏道场,鸟群便会齐鸣,声如金铁交击,震其心魄。久而久之,方圆百里竟再无盗匪横行。
赤松子残雷所蕴的雷霆之意,则融入灵井之中。井水清澈见底,饮之可清心明目,疗愈顽疾。更奇的是,每逢雷雨之夜,井面会浮现一行字迹,乃是《太虚雷篆》残篇,有缘者抄录即可入门修行。
墨玄真人的英灵则常现于午夜,手持招魂幡,在村口徘徊。那些战死未归的游魂,只要听见他喊一声“跟我回家”,便会泪流满面,随他走入庙中牌位,安息轮回。
这一切,都不是姜闻所见。
因为他早已不在。
但又无处不在。
某夜,一位流浪道士路过此地,见庙小而朴,疑非正统,便欲拂袖而去。忽觉袖角一沉,低头一看,竟是个五六岁女童拉着他的衣角。
“叔叔,”小女孩仰头,眼睛亮晶晶的,“你能帮我写个名字吗?我想让妈妈好起来。”
道士皱眉:“你妈妈怎么了?”
“她病了很久,大夫说治不好了。”女孩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村里阿婆说,只要把名字写在纸上,供在太虚观香炉里,观主就会听见。”
道士冷笑:“荒唐!区区乡野小庙,岂能通神?”
话音未落,桃树忽摇,一片花瓣飘落纸面,恰好盖住女孩母亲的名字。刹那间,黄纸自燃,化作一道金焰,冲天而起!
道士惊退三步,只见香炉中缓缓升起一缕金烟,扭曲凝聚,竟形成一人轮廓??青衫破旧,眉心一点金光,正是姜闻模样!
“孩子,”虚影轻语,声若风铃,“你的愿,我听到了。”
说罢,金烟散去,而千里之外,一座破败医馆内,昏迷多日的妇人忽然咳出一口黑血,睁开双眼,第一句话便是:“好香啊……像小时候家里点的那炷香。”
道士当场跪倒,痛哭流涕:“晚辈无知,亵渎圣境,请观主恕罪!”
桃树轻晃,一片叶子落在他肩头,温润如抚。
从此,这名道士留了下来,成为太虚观第一位自愿守观的外姓弟子。他每日清扫庭院,抄录残经,教村中孩童识字念谣。多年后,他写下《太虚感应录》,记载百余件灵验之事,流传天下。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信。
朝廷得知此事,派钦差前来查访,认定“妖言惑众,聚众立祠”,下令拆庙焚经。三百禁军携火把而来,刚踏入山门,天色骤变,乌云压顶,桃树狂舞,九只赤鸟盘旋上空,发出凄厉鸣叫。
钦差抬头,只见庙门上方浮现出四个大字??
**“香火不灭”**
笔力千钧,金光万丈。
下一瞬,雷落如雨,尽数劈在军士脚下,无人伤亡,却人人瘫软在地,失魂落魄。钦差本人更是吓得大小便失禁,回去后连奏三本,请求皇帝敕封太虚观为“护国正祠”。
皇帝起初不信,命国师前往镇压。那位修炼千年的大能踏云而至,手持九龙玉圭,欲以皇权神力压制民间信仰。可当他靠近道场百丈之内,玉圭突然崩裂,九条龙影哀鸣逃逸。他自己也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下,泪流满面,口中反复呢喃:“我错了……我不该夺百姓香火供奉自己……”
他最终留在庙中扫地三年,洗尽傲慢,方才离去。
自此,再无人敢轻言毁观。
太虚观之名,渐渐传遍五洲四海。虽无宫观之宏丽,无弟子之众多,却如一颗种子,深植人心。各地百姓自发建起小小神龛,或置于家中堂屋,或藏于山间石窟,皆题“太虚”二字,供一碗清水,插一炷土香。
而每年春分,句芒必亲临此地,行云布雨之后,总会默默跪拜三拜,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直到某一任守观人问他:“你恨吗?”
句芒沉默良久,才答:“我曾以为神高于人。如今才知,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有人愿意相信。”
“我不恨。我只愧。”
岁月流转,百年如梦。
太虚观依旧朴素如初,唯一变化的是,门前多了一块无字碑。据说,只有真正心诚之人,才能看到碑上文字??那是姜闻最后写下的一句话:
>“我不是神,我只是替你们执剑的人。”
>“若有一天,你们不再需要剑……那就让它锈在土里吧。”
又过了三百年。
一场新的劫难降临:海外魔潮席卷大陆,妖兽横行,城池沦陷,百姓流离。正当世人绝望之际,九座由香灰凝聚的祭坛同时在九州点亮,四位英灵再现,率领千万信众共抗外敌。
而在最前线,一名少年手持断剑,身披青衫,眉心金光闪耀,带领众人冲锋。
有人认出那剑的形状??分明是当年四象剑的残骸!
“他是谁?”有人问。
一位老道士望着少年背影,热泪纵横:“他还记得那炷香。”
“所以他回来了。”
黎明终至。
朝阳跃出地平线,照亮青山绿水,也照亮那座小小的庙宇。桃树花开不败,香炉烟火不断,风拂经幡,猎猎作响。
仿佛有个声音,在天地之间轻轻回荡: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