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颗都如同夜幕凝固出的黑曜石。若有人打碎它,其中封存的记忆便会顷刻间洗刷掉周围的一切。
修真者留在这里的一整个文明的记忆,在结晶开始燃烧后,迸发出来的力量在剿灭黑潮的同时,也足以彻底泯灭分裂后形成独立个体的灵魂。
但若这样,他岂不是白来一趟。
于是他抬起手,丢了颗火星下去,又稍微控制了下位置,让其悬在漆黑的记忆结晶上方。
只消有一点外力介入,顷刻间就能点燃。
“嗯,你们只需要烧掉自己的记忆就好……那些不美好的、痛苦的东西,就让它为那个文明送葬吧。”空旷的古城中,李昭明轻声说着无人聆听的话,“而你,你们终将结束漂流,回到最初的故土。”
浩大颓垣之上,忽有长风悲鸣。
记忆啊……
李昭明忽而想起来,在开始和系统绑定做任务之前,他独自来到自己封存许久的某个洞天,其实是在散心。
散心的缘由,也是为很久以前存在过的一段回忆。
有多久呢?
久远到时空管理局还没有扩展到今天的规模,久到主系统都还没有影子的时候。
那时,他是时空管理局最初的成员之一。
他从混沌中诞生,一缕灵识跨越时间与空间,于某个世界转生成人,于西子湖畔结一段千古缘。
而后又辗转诸多时空游历,复归青莲身后,他应亲朋旧友之邀,为维护诸天万界运转投身位于虚空星海深处的时空管理局,孤身行走诸天。
他走过很多世界,观过千种奇风异景,识得万般风流人物。
时空管理局渐渐走上正轨后,新招聘的不少员工会在脱离任务世界后将任务中的感情封存,只保留记忆作为经验翻阅查看。
这是一个疏导精神、保持灵魂稳定的好办法,记忆与情感若是堆积到一定程度,会对灵魂造成深浅不一的奇特后果。
大部分人都不会愿意自己逐渐成为一尊承载记忆的墓碑。
李昭明很少这样。
于他这样的存在而言,漫长时光叠加的记忆对他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他去往每一个世界都是新的旅程,在旅途之中,他总会碰上值得记忆的人和事。
除了部分特定的情感,是他自己特意上了锁封存外,对于别的,他都是放任自由。
他喜欢追逐人间的风,俯察红尘的花,仰观高天的月,走过俗世的雪。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那些世界的记忆被他妥善保存在灵魂深处,历久而弥新。经年后翻出来看时,还会有不同的感悟。
直到某一天,他与当年从盘古手中逃逸出的一位魔神在一个遥远的世界狭路相逢。
他们关系一直不算好,一见面就打起来是常事。只是打斗之时他稍微分了心,恍惚间听到某个时空传来的回声。
那是他最初去过的人间,几乎可以说是塑造祂【人格】的世界。
距离他离开那里已经很多年,久到那方世界的人已经走出地球,奔向星辰大海,久到西子湖畔的山庄已经成为那世界里神话般的传说,传说又成了孩童之间的童话。
打完回来之后,他一时兴起,短暂的将那部分上锁的特定情感放了出来,提着酒来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创造的洞天里独酌。
视线中长生叶纷纷扬扬,仿佛回忆里的景象。
忆昔同舟江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钱塘潮去醉无声。春风桃李下,弹歌柳絮空。
三千年来堪一梦,故国此身神游。闲登旧楼看新景。往昔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向来是个看得开的性子,一壶酒尽,那点感伤也尽数付与面前九溪十八涧的好风光。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李昭明皱眉,醉眼蒙眬之时,似乎是有个气息熟悉的东西从天而降,在他面前炸成一堆五彩斑斓的烟花。
烟光雾影照头淋了他一身,喜怒哀乐惧乱七八糟堆在一起,和他还没来得及锁回去的情感交融。他起来就和对方打了一架,把对方打包丢出去之后的回忆,竟是有点模糊了。
他的记忆一直很清晰,想看到什么都可随意调动。
这手笔……好吧,不用想也能猜到。
他现在坐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小小的问题么?
李昭明撩开散落在脸侧的几缕凌乱发丝,眼瞳中映照出镜中的火光,恍若琉璃点金。
新时代诞生的火焰汇聚在一起,将要彻底落幕旧时代。
心急的年轻人们已经行动,接下来他得把另一个人捞出来。
他将指间最后一块碎片嵌进面前的菱形宝镜中,接下来就不需要他打乱后重新排序了,另一个洞天里的成年人,该从不属于他自己的梦中清醒过来了。
*
他听到宏大的乐声。
仍穿着利落军装的青年抚摸着停在手臂上的鹰隼,目光扫过周围场景,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他看到自己背着包出门,还没走到车站,整个人就消融在天光之下。
他看到自己穿过一条漫长的通道,通道上下四方都是旖旎星光。
他看到自己睁开眼就来到陌生的世界,耳边有冰冷的电子音宣布他之后的命运。
他站在空旷的大殿,面前伫立着高大的菱形晶石,有红紫二色灵光在晶石中游走。
晶石上渐渐浮现一副画面,其上有青衫白发的青年正如他之前一样行走在星光辉耀的长路上。
一份虚假的记忆覆盖了他自己。
朦胧之间,他看到横卧于一片黑潮中如同宝石般熠熠生辉的星系,看到翻滚的诡异雾气中,有人持一柄长剑分开黑潮,煌煌神光照彻万古长夜。
祂向他伸出手。
好像有柔软的触感在头顶传来,他睁开眼,看到三个色彩鲜艳的少年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他们在笑,他也在笑。
结生眼前一晃,看到脚下变换了空间。
他的朋友们在撼动这片天地。
第100章飘摇归故乡26
在洞天外激荡而来的震耳欲聋声浪下,结生的本我从虚假的记忆中缓慢挣扎出来。
他半跪在地上,手指深深抠进身下龟裂的地面,指缝间渗出殷红的血。金红火焰在他头顶炸开,千万道流火如同赤色流星坠落,将整个洞天映照成一片朱红。
肩头的鹰隼拍打着翅膀,狠狠啄了他一下。
“结生道友!洞天要崩塌了!”身后传来“同门”撕心裂肺的呼喊。
若在之前,他本应该立刻捏碎传送玉简,带着身边的同门离开。可伴随着鹰隼狠厉一啄,某种异样的灼痛突然在颅骨深处炸开,他仰起头,那些流火在他眼瞳中映出热烈痕迹,像极了某一个夏日的黄昏,他走出实验室后在教学楼走廊上看到的火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