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第八十一回
是夜,皇帝正在批折,侍笔太监适时地上前添水续磨,殿中悄无声息,皇帝却忽然搁笔,侍笔太监心下一颤,手里的墨锭停了一瞬,手上动作顿时乱了,立即颤抖着跪下,还未告罪,便听皇帝道:“你在瞧什么?”
殿内众人皆俯首帖耳,状似不在听,但却人人都知道皇帝正在同谁说话。
只听那在太监中极为特别的沙哑之声字字清晰道:“在瞧如何磨墨。”
卿云实话实说,他余光观察许久,发觉在这内廷,便是磨墨也是一门学问,什么时候添水,磨墨时的姿态,该用多大力道都有讲究,他正在暗自学习。
皇帝笑了,道:“你过来。”
卿云从容上前,侍笔太监连忙退下,心下一松,明白这是逃过一劫了。
皇帝道:“你会磨墨?”
卿云道:“在东宫时学过,只不大通。”
李照极少让他做那些琐事,他总忧心他还担着“奴才”的心事,一般也不使唤他,只在床上爱折腾。
皇帝淡淡道:“维摩很宠你。”
卿云垂首,“殿下仁厚。”
皇帝手在桌上点了点,“你试试。”
卿云看向皇帝,他如今胆子比先前又大了不少,李照喜欢他胆子大,他想,或许皇帝也是一样的,已敢直视皇帝。
皇帝果然不曾动怒,“来。”
卿云上前,试着拿起方才侍笔太监丢下的墨锭,他久未磨墨,自然小心谨慎,三指轻轻地捏着墨锭,微一用力,砚台中的水轻轻荡了起来,卿云心下绷紧,全神贯注,心思全在手腕上。
皇帝向后斜靠。
案前落地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小内侍身量纤纤,乌发浓密,即便紧束了,也是蓬松的一团,侧脸洁白如玉,睫毛低垂,神色认真,红唇轻抿,一手撩起袖子,一手扶着墨锭,手腕一圈一圈地慢慢滑着,砚台中逐渐出墨,清水变得粘稠,由淡至深,终滴水成墨。
卿云停了手,瞥眼看向皇帝。
皇帝垂下脸,看了一眼砚台里的墨,道:“磨得不错。”
“多谢皇上。”
卿云放下墨锭,皇帝直起身,笔尖蘸取浓墨,将手里的这道折子草拟完毕,便随手一扔,“丁开泰。”
皇帝已有大半年未进后宫,这夜难得翻了次牌子,召的是宁嫔,翻牌子时,卿云看了一眼,皇帝的妃子一共也才五个。
皇帝的许多习惯都和李照很像,譬如少用浴池,叫了水,也只令几个贴身的小太监擦洗,卿云候在外头,不多时,皇帝便穿着寝衣坐到了榻上。
卿云是随侍太监,立在床榻不远处,宁嫔早已等候在殿外,这时入殿行礼,卿云不禁又用余光悄悄打量,发觉宁嫔若看相貌,也算是个美人,只是瞧着年纪似乎也不小了,应当是从前的老人,看来皇帝同李照一样,还是有几分念旧情的。
“你又在瞧什么?”
冷不丁的,耳边
不可能迷住他儿子,只光论相貌,皇帝也不是没见过比卿云更美的,先帝好颜色,他杀入皇宫时,四下逃窜的妃嫔哪个不是绝色?
皇帝起先只是淡笑,到后来笑得越来越开,最后竟是放声大笑。
殿内外回荡着皇帝的笑声,外头宫人侍卫皆都悚然,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皇帝这样的笑声。
“朕真没想到……”
皇帝一面笑一面摇头,叹息般道:“你竟胆大到了这种地步。”
“来人——”
卿云心下一凉,这一幕简直令他想到了当初李照下令杖毙他的那一刻,但皇帝可不会像李照一样留他一命,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死死抓住皇帝的大腿,“皇上——”
外头宫人侍卫已涌了进来。
皇帝看向跪在地上单手抓着他大腿的人,一双大眼睛里头满是惶恐,惶恐中又含着哀怨、不甘、恳求……这小内侍生了这么一双凄婉绝艳的好眼,真真是千娇百媚妖眼戏之,凡人难斩。
皇帝看着卿云,却是没下令命人将他拖出去,只道:“去取朕的扇子来。”
宫人侍卫们立即又退了出去,保管殿内扇子的宫人又迅速取来皇帝平常惯用的一把乌木折扇。
“下去。”
宫人连忙退了出去。
卿云不明所以,他心下一半松一半紧,只见皇帝抓起他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一只手抓着卿云的手,一手拿起折扇,“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下去,卿云吃疼地“唔”了一声,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好疼。
皇帝毫不留情地打了卿云掌心五下,乌木坚实如铁,卿云掌心立即鲜红透亮地肿了起来,他吃不住疼,眼泪不自觉地便掉了下来,只没再出声叫疼。
皇帝打完,看着簌簌掉泪的卿云,道:“维摩真是把你给宠坏了。”
卿云奋力吸住了眼泪,依旧不肯改口,嘴硬地哑道:“奴才,这是真心。”
皇帝抬起手,卿云以为他还要再打,便不由先皱起了小脸,哪知皇帝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乌木扇落在他受伤的掌心,皇帝也放开了他的手,卿云摇晃着稳住手里的扇子,抬眼,却见皇帝正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赏你了,下去吧。”
卿云肿着手,带着那把乌木扇回了下房,一路,外头无论是宫人还是侍卫,皆不敢侧目,卿云走在回下房的路上,竟有几分从前在东宫的感觉。
乌木扇搁在桌上,即便屋中烛火幽暗,依旧散发着醇厚光泽。
卿云掌心红肿,痛得他浑身发颤。
当年他在大理寺受刑,拶刑都受过,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若能获得皇帝宠爱,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今日皇帝看他的眼神,至少也有三分。
卿云握住掌心,眼中光芒四溅。
如今在下房,卿云虽地位有所提升,却也仍要事事亲力亲为,他强忍着掌心疼痛,打水清洁自身,在御前当差,这是每日必须做的事,否则让皇帝闻到汗
味或是异味,便不用再在御前当差了。
手掌捞了湿帕,卿云强忍痛楚,擦拭身躯,眼中不知不觉却是又落下了泪。
他又想长龄了。
*
翌日晨起,卿云面色如常,丁开泰亲自来他房前等他,“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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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开泰神色复杂,昨夜甘露殿发生之事,他夜里便听说了,宫里头规矩森严,在场的宫人们也都是在外头听动静,他只含糊听众人说皇帝笑了,宫人们都说从来没听过皇帝那样笑。
今晨,贴身伺候皇帝的总管太监特意来同丁开泰打了声招呼,皇帝昨晚临睡前交代了件事。
“你手上可是受了伤?”丁开泰道。
卿云昨夜手掌肿痛,用冷帕子敷了,勉强睡了过去,今晨醒来也仍肿着,还是疼。
卿云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不碍事。”
丁开泰看着卿云,半晌,他道:“按照御前的规矩,带伤是不好近身伺候的。”
卿云心下一紧,打蛇随棍上,他这几日不能不在御前,于是恳求道:“丁公公,我只是伤了手,那一点点伤,不碍事的。”
丁开泰心道果然,轻轻叹了口气,脑海中反复思量后,很快便咬了咬牙,道:“实际今日甘露殿的林公公也特意交代了,”他再看向卿云,眼神中竟有几分忧虑,“皇上特意交代,若是你近日还想贴身伺候,便不必管那些规矩。”
卿云神色一怔,丁开泰抬起手,捏了下卿云的肩膀,“卿云,”丁开泰神色凝重,“你今日也可不去的。”
卿云迎上丁开泰的视线,心中竟升腾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多谢丁公公。”
卿云微一拱手,他知道丁开泰是好意,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皇帝也同样知道。
是啊,他便是要邀宠媚上又如何?他曾是他儿子最心爱的内侍,他必定知道李照是如何宠幸他的,如今他来到他的身边,难道他对他的审视就真的没有半分旖旎吗?
昨夜磨墨时,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可真叫他觉着熟悉啊,熟悉得他想笑,太子,还是皇帝,说来说去,不就是男人吗?
比他想象得可要简单多了,卿云心下厌恶,冷冷哂笑。
皇帝下朝回殿,见卿云随侍在侧,淡淡一笑,换了常服出来,撩袍在龙椅上坐下,便道:“昨日墨磨得不错,过来替朕研墨。”
卿云猛地看向皇帝。
皇帝瞥向他,似笑非笑,“怎么?又不会了?”
卿云藏在袖中受伤的右手轻蜷了蜷,他抿了下唇,在皇帝的凝视中上前,右手拿起墨锭,掌心伤处被坚硬的墨锭一抵,立即泛起了痛意。
卿云咬了咬牙,神色平静地开始添水磨墨。
墨锭在砚台中转动的声音极轻,“沙沙”作响,不多时,墨锭底下便渗出了红,与逐渐研出的墨和水融为一体,磨成的墨竟比往常还要黑上几分,透着隐隐的红。
掌心已血肉模糊,刺痛变成了钝痛,卿云死死地抿着唇,他也不想哭,可他原便不吃疼,泪几是无法自控地从眼中滑落,他手掌颤抖,只面上仍是不露分毫退缩,仍旧一下下转着那墨锭。
“好了。”
皇帝话音传来,墨锭停住,鲜红血丝顺着墨锭缓缓渗下。
卿云低垂着脸,泪停在颊上,手仍握着那墨锭,玉人一般立在那儿,只是不动。
殿中一片寂静,唯有卿云轻轻吸气忍泪之声。
皇帝移开眼,淡淡道:“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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