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第九十三章
郎君说这话,并不是有意挑衅,或者目无下尘。
他只是气得狠了。
整件事要是站在他的立场,他的确是该感到愤怒的。
一来他不觉得他家仗势欺人。
蓟州韩家,要欺人也不值得欺负几个穷女真兵,管理那几亩田地的是庄户上的管家,人家平日里对穷苦人很和气,谁家要卖儿鬻女,全靠那几个管家娘子给个好价格。
二来死的那个管家是他们府邸的大管家,身份贵不贵重不提,关键是那管家是个家生的奴隶,几十年兢兢业业,十分忠心,府里的小郎君都是他看大的。
人人提起他都只会想起他忠诚又贴心的一面,想起他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跟在主君身边事事警醒。
燕山府往来狠狠打了几年的仗,流民盗匪四处都是,乱成这样,要不是靠着这些大户撑住了,女真人收起军粮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每一年下乡替户长督税,那都是鸡飞狗跳,劳心劳力的事!
他家到底犯了什么错,一个老实厚道的人竟然遭了这样的大难?!
韩家不是活在天上,他们活在深宅大院里,与那管家是很有些主仆情谊的。
因此这位郎君就满面寒霜,说出来的话也不大客气,想要给那个可怜人讨一个公道。
他说这话时,一点也想不到那个谋克会起报复之心——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了田间的一点纠纷,女真人喋血公堂不说,竟然还记恨上他们!
可是非对错,本就是人世间最难断定的东西。
他满心都是委屈与愤恨。
女真人也是如此。
那野劝了这位韩家郎君几句。
不仅要劝,还要捧出一匣银钱,这钱是给那位管家的赔偿金,人家也有妻儿老小,遭了这样的祸,东路军是要表示一下的。
那几个罪魁祸首自然是死定了,谁也救不得,而御下不严的谋克也得领罚。
他是谋克,也就是族长,麾下有数百户的精兵,现在褫夺了他的职位,那百户交给别人代管,他就老实去当一个步卒。等过些天,大金再度南下,他要是侥幸不死,又立了功劳,到时候将功折罪,再将这数百人还给他。
裁定之后,那野便沉声道:“滚出去!”
这个谋克一声也不吭,低着头行了一礼,就出去了。
到了晚上,那几个闯了祸的女真士兵就被处置了,每个人都砍了头,头颅挂在营地前示众,他们的家眷——包括那个给老头儿救起来,又喂了一碗水的大嫂,都进了营中,成了奴隶。
她的眼泪是已经流干了,每天匆匆忙忙地在营地里经过,为士兵洗衣做饭时,偶尔还会从她丈夫头颅下方经过。
好在还是有好心人在的。
那位豪客听说自己的一个兄弟被贬为步卒了,又听说营中出了这样的事,立刻就鞍前马后地忙起来。
和他有什么关系
贵人们相同。
来道观也说不清为什么,与那些来上香祷告,或者是求道士赐一些符水治病的汉人很不同。
这些女真人只是在道观外转悠,有道士就说:“路过荒山,不如进来喝一碗水,歇歇脚。”
他们就进去了,进去就坐在地上,一边喝水,一边看往来的人。
看得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总觉得他们是官府的探子,或者是心怀鬼胎的盗匪。
只有一个小道士上前,轻声细语地同他们说话,问他们是何处人,有什么烦恼苦楚没有。
一个女真人就说:“我想求符水,没有钱。”
小道士就问:“是求什么样的符水?”
“我妻病了。”那人很生硬地说道,“我还想求一碗米。”
正好道观后面传来了热粥的香味儿。
道观给他们装了一罐子粥,一罐子的符水,还有一小袋米。
他们很生硬地道谢后就走了,转过天又来了,拿了些沾血的皮毛当谢礼,都只是些小型猎物的皮毛,有两条黄鼠狼,一只兔子,甚至还有从老鼠身上剥下的皮子,都被珍重地带来了。
小道士就脸抽搐着,拒又拒不得,收下又犯忌讳。
但好歹话匣子打开了,可以说说话了。
小道士说:“你们也是女真人,怎么会过得这样苦呢?”
那个女真人说:“我们是渤海熟女真,不比人家生女真。”
大金原本的想法是很好的,将渤海人当成兄弟来看待,大家并肩作战,一起发财。
可是生女真的贵族胡作非为时,渤海人是没有那个权力的,他们发家致富的时日尚短,大金的高层多半都是完颜女真,还没有那么多渤海大户。
他们被迁到南边来,准备当成可靠的兵源使用,自然渤海人的聚集区就与汉人的混杂在一起了。
失了地,只能给人家当佃户的汉人是不敢对女真主君表露出不恭敬的。
但与他们一样下地干活的渤海人,就变得显眼起来。
渤海人初来乍到,生病去哪里求医?生老病死又该去哪里借钱?农具向谁借,问谁打?奚族和汉人都很擅长制作工具,可人家为自己乡亲打农具是一个价,给他们是另一个价。
渤海人也可以去找生女真,但大金的太祖皇帝说“两家是兄弟,一家亲”,底下的生女真人并不认呀!
放在后世,一个公寓楼的邻居还会楼上楼下吵嘴打架恨人有笑人无的,怎么千年前两个民族的人就能因为完颜阿骨打一句话,立刻就变成相亲相爱的一家兄弟呢?
有谋到战功的人,日子过得相对好些,扎根就快些。
更多的是庸碌的士兵,以及普通的渤海民,他们被迁过来就只能艰难度日。
小道士听完诉苦,便伸手去拍一拍那个大汉的肩膀。
“我们信奉三清的人是不管什么生熟女真,汉人契丹的,”他说,“你来这里,就是我们修道的一部分,以后有了难事,你还来就是。”
“真的?”那渤海民听了就很感动,又问,“那符水,我家妇人喝了,很妥帖,能不能求道长……”
小道士说:“自然,我再为你写一副来,你要记得,那符水能管用,都是因为你的心诚。”
“我的心诚?”渤海民重复了一遍。
“对,”小道士加重语气道,“只要你心诚,你求的符水就灵验,你须得将三清,将我们道观记在心里,日后也不能忘记。”
依旧是很小的一件事。
完颜宗弼略有一点察觉,但他没放在心上。
大金铁骑,天下无双,只要他能够南下,能够为他们带来丰厚的战利品,不管是渤海民的困境,还是女真人的抱怨,都会消失的。
这话的确是很有道理,但当他进一步准备执行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些小事堆积起来,就变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5章第九十四章\x\h\w\x\6\.c\o\m(x/h/w/x/6/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