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那位郎君,搞得大家都有点尴尬。
甚至在大家开过会,她准备更衣吃饭时,王穿云还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几眼。
“怎么?”她很敏锐,“你有话同我说。”
“他长得不像,气质也不像,”王穿云说,“可是天底下也不是只有驸马一个。”
她想了想就明白这姑娘的意思了,“你不想让我守节?”
“我不喜欢。”王穿云言简意赅地说,“人活着,就得向前看。”
“我正在向前看啊,你看我每天都在忙,一时也不消停的。”
“我在家中时,父祖忙碌于产业,母亲与祖母也须为全家缝衣织布,他们也很忙,”她说,“可总有点时间,要么是晚饭后,要么是早饭前,可以在一起说几句闲话,很亲热呢。”
长公主静静听着,就笑了。
“那你呢?”她说,“你每日也要带着女道们行走在城中,忙于照顾寡妇孤儿,你心中也有喜欢的人吗?”
王穿云就赶紧将目光移开了,声音有些装腔作势的,“我在担心殿下,殿下取笑我。”
殿下就捂着嘴乐,佩兰推了这傻姑娘一把,“什么话都说,也不知羞!”
“这有什么羞的,”王穿云梗着脖子,“男人们若是倾慕谁家好女,一刻也等不及,恨不得天天扒着墙头……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好,好,”殿下说,“你就墙头马上摇你的香菇吧,我是要继续守节的。”
小姑娘就很不理解,又很不平地盯着她。
她怎么说?
王穿云的想法,放她自己身上是一点也不错的,她就是这么个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人死了,还要继续往前走,还会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还会遇到下一段感情,至于贞洁礼教什么的,可去他们的吧!
放在长公主身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在最开始真定府的富家少年们开始打扮时,赵鹿鸣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而现在河北官员们或者是搜罗美少年,或者是将自家子侄送过来的行为,让这个问题显得更微妙了。
大宋的公主们有守寡再嫁的吗?
别说再嫁,许多公主即使是驸马还没死呢,就已经过上了清净守节的日子——甚至连这也是奢望,因为还有几个公主连当寡妇都是奢望,还要忍受夫家的折磨和羞辱。
士大夫们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他们似乎觉得这是桎梏住皇权的一个体现,而官家也很乐意在这件事上让步,以换取其他方面的利益。于是大家在公主的问题上达成一致,心照不宣地享受着自己的胜利。
但在她这里,士大夫们破例了。
他们默认她可以统率军队,进一步也就默认她有再嫁,甚至是豢养面首的资格。
这似乎是一点暗示,他们在对她说,她已经拥有了男性的权力,她可以像那些男性统帅一样,在这段漫长而痛苦的旅
在太原城里。
宣抚使和制置使,都是掌经画边鄙军旅之事,这让州县官员怎么办呢?
答案当然就是:谁拳头大,谁上面有人,谁的关系硬,大家就听谁的!
冗官制度下的最优解法,等于让人拿了官印走马上任还得和同僚扯皮,要是爱内耗的人被调到这职位上,就非常难受。
不过显然太上皇知道自己闺女不难受。
长公主自然也不难受。
论起和同僚斗,赵鹿鸣就没怕过谁,尤其和她职务重叠的是被金军围在太原城里的梁师成。
笑死。
长公主这边得了诏令,领着这一群青年武将和灵应军就准备去苇泽关,至于三个高坚果和岳飞要暂时放在河北殿后。
她发的都是密令,士兵们打包袱也不许声张。无论是真定城还是附城,白日里看着都仍旧风平浪静,城门是开着的,偶尔有车马进进出出。
附城下的集市也很热闹,而且有商贩开始卖起年节的一些手工艺品了。
他们向士兵们兜售时就说:“将至岁除,买一个回去挂着,吉利嘛!”
有一个小军官仔仔细细地正挑选时,另一个人就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
“明日就开拔了,买这个多累赘!”
“啊呀!”小贩很吃惊,“去哪里?”
小军官将脸一板,“这也是你该问的吗?”
小贩赶紧将手里那个很漂亮的穗子递给他,“小人没什么可表心意的,这个权赠都头了!都头,大家舍不得你们,待打完了仗,早日归来呀!”
那穗子打得的确很精巧漂亮,那个小贩也是日日来城下的熟面孔,一点都错不了。
所以这事儿就只是个小插曲,等回了营,赵简子走过来问:“明日就要开拔,你们怎么还在营外晃!”
两个小军官赶紧赔笑脸,还将穗子递上去,“缺了双靴子,想着行军艰难,赶紧在外面置办齐了,这是商贾送的,指使看着如何?”
赵简子看着他们俩,“平白无故,为什么送你们东西?”
小军官就挠头,“那人是城中卖汤粉的老四家的妻弟,我认得他呀,我与他相熟的。”
“你们不曾告诉他们开拔之事?”
“不曾!不曾!”两个小军官一起喊,“我们岂不知军法轻重!不敢说的!”
完颜宗弼进了他哥的帐时,立刻就说:“这穗子打得好看!”
“嗯,”完颜宗望说,“你要就拿去。”
那穗子挂在屏风的顶端,红彤彤的,衬得完颜宗望这帐篷更旧也更素。
弟弟立刻就垫着脚,伸出手去摘穗子了,一边摘一边问,“兄长寻我来,必有他事,断不是为了这穗子。”
“灵鹿公主要领兵出城了。”完颜宗望说。
完颜宗弼握着穗子的手立刻就松开了,那穗子落在地上,被他踩了一脚,他也丝毫没有察觉。
“何时?”
“不在
可有一二交好者,可令她心情快慰么?”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忧虑,小内官就什么都没察觉,“长公主除了做灵应宫的功课外,就是忙于军务,况且长公主是极温和,律己极严的,连她身边的宫女内官也不许有盛气凌人,贪赃枉法者,城中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民生安泰,殿下就放心吧!”
殿下听完,就叹着气,点点头,“何必自苦如此?唉,我只是心疼她。”
那使者在答完康王许多个问题后就告退了,退下时心里满满都是些美好的东西,看看这对兄妹,也太好了吧!兄长这样既慈且友,妹妹那样既孝且恭,都勇敢坚定谨慎自律,都能擎起大宋的一片天,都拥有令人交口称赞的美德,都像是暗夜中的明灯一样闪闪发光!
咳,这要是找上几个酸文人,能变着法儿拍出多少马屁文章啊!
这出门必须夸夸!越夸越离谱,越夸越上天,最好夸到全京城都知道,殿下给他的这份礼遇才算没白糟蹋呢!
赵构就坐在资政殿御座下方的那把椅子上,一动不动。
阳光洒进来,在他身后扯出细长的影子。
有人就从影子里升起来了。
“殿下怎么看?”
“她是我妹妹,她怎么做,都是好的。”赵构说。
“殿下的心,臣都明白。”
“其实她不必恭肃如此。”
“臣听说,长公主自幼就如此聪慧谨慎,从不行差踏错。”
“她确实很谨慎,”他说,“她也确实不曾做错过什么。”
“宗族称孝,师友归仁,这样的声望可不容易,”那声音继续说,“臣资历尚浅,识人不明,因此从不曾见天下有这样的完人,若长公主当真如此,实为大宋幸事。”
赵构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是大宋的幸事,不一定是他的幸事。
他想,为什么她就不能放纵些呢?
她行军途中,放纵些,贪婪些,残暴些,这都是小事啊!她只是个公主,天下人能把公主怎么办?
只要她为他赢下这场战争,她在途中所掠夺到的一切,无论是财物还是美人,她在途中所伤害的毁灭的一切,无论是平民还是官宦,赵构都不在乎。
那可是他的妹妹!
即使言官们群情激奋,他也只会苦笑着,叹气着,柔和而又坚定地告诉他们:“长公主自幼在太后膝下长大,如同朕之亲妹,卿等不看朕,难道也不在乎太后圣体违和吗?”
等回到宫中,面对他那骄纵的妹妹时,他也只会皱着眉头说,“呦呦,你虽立了功,可也不该太过,你那些面首里,有好人家儿郎的,该放还是放了,不可胡闹!”
那些出身不足以称一句“好人家”的儿郎呢?
自然应当留在公主府中——她替他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德行有些瑕疵,这都是小事。
总之,他会宽恕她的罪行,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慈爱的兄长,宽仁的皇帝。
……可她为什么非要做一个道德完人呢?
她要美名这东西有什么用呢?
有兄长在,轮得到她沽名钓誉,替自己积攒声名吗?!
“虽为女子,殿下却不可不防。”
那声音冷森森的,赵构听完了,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信呦呦。”他说,“会之虽为我,但大敌当前,也不必忧思过重。”
那影子似乎看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了他的手。
赵构疑惑地低头时,见到自己的手正死死握着座椅扶手,便不再言语了。
他心知肚明,秦桧也心知肚明,这短暂又诡异的对话很快就中止了。
等到龙卫营的指使走进来时,上首处坐着的年轻亲王,下首处立着的御史中丞,都有一张被精雕细琢过的脸,殿外的光洒进来,照在他们坚毅的眼睛里,指使一句话还没有说,心神就不由自主地激荡起来。
这是只有英雄才有的目光,坦荡光明,连影子也没有一丝。
完颜宗弼伸出靴子去,踩了一脚山坡。
那原本是数日前的积雪,被山风吹着,渐渐就有些发乌,偶尔有野兽从上面跑过,留下几个脚印。
但现在这条山路上全是雪水被踩化之后,与泥土搅在一起,渐渐和成的泥,一眼望去,变成了一条乌黑的河,自前方山坡上缓缓汇聚而下。
完颜宗弼就叹了一口气。
他用靴子轻轻碾了一下。
“已经又结冰了,”副将说,“过去了大概三五个时辰。”
“三五个时辰,”完颜宗弼说,“岂止是天不亮,她这是入夜走的。”
副将就低着头,“听斥候报来,离远了瞧不真切,但大概确实是前夜走的,郎君,咱们追吗?”
“怎么不追?等着她一路跑去太原城下么?”
“那边有耶律将军在,咱们也不必……”
完颜宗弼就不和这忠诚的蠢东西再解释什么了,他说:“她诡计颇多,咱们得防她一手,给元帅报个信去!”
“郎君,怎么说?”
“照实说!”
太阳照在林间的冰雪上,将表面微微融化了一层,又在躲进乌云后,很快将它重新冻结起来,踩上去就发出些尖锐刺耳的声音,像是山神发出了一些不祥的呓语。
赵鹿鸣虽然是个大道官,平时信的却都是一些唯物主义的东西,因此当她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时,她自己就觉得很吃惊。
她向后看去,看兵士们蜿蜒前行,有人摔了,就有人扶一把。他们从入夜时开始行军,现在太阳升起,走得都已经很疲惫,脸上的汗水被寒风吹干,就剩下一条条蚯蚓爬过的痕迹。
可在他们身后,金军还没有追上来,这就令她感到安心了许多。
她是不想同完颜宗望拼野战水平的,离了真定城,她就一定要尽快到达苇泽关,这一百多里的路程,前面几十里是出真定,进太行山,走起来平坦轻巧,骑兵追上也是分分钟的事,她就必须入夜启程,赶在天亮之前进山里。
进了太行山,她心中就镇定多了。
“咱们这就算安全了吗?”王穿云问。
“还远着,”她说,“完颜宗望不是庸将,他要是一心追击,腿脚会比咱们快上许多。”
尽忠听了,那张憔悴的小脸就是一白。
“不过也别慌,”她笑道,“这路上还有两个邬堡呢,咱们今天入夜要是能到苇泽关自然好,若有敌情——”
尽忠就赶紧接话,“那邬堡冷冰冰的,连热水也没人准备可怎么好呢?”
“那我就喝冷水,”她说,“你别想躲懒出去,自己舒服。”
几个身边的宫女内侍就偷着乐,尽忠就愁眉苦脸,就着这行军时愉快的小插曲,赵鹿鸣似乎将刚刚脑内那个奇怪的念头抛散掉时,忽然有人指着山下的方向喊了一声:“有烟!”
有人喊出来,就有人仔细辨认方向,说:“那是真定城啊!”
“真定城起火了!殿下!”
殿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完颜宗望攻城了,”她说,“他的心真是铁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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