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雪低下头,自己的太阳穴一侧也有一点凉。他伸手按了按,没有触到斑点,却摸到一道比空气更冷的细线。那条细线沿太阳穴滑到颈侧,再消失在衣领里。他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这间房在为他生成一条入网的通路。他不敢再按。按下去,他怕自己再也抽不出来。
对面男子突然把那叠翻扣的照片拨开一张。照片背面写着数字。不是日期,也不是编号,而像一组频率。男子把照片翻回,指尖在照片边沿轻轻刮了一下。刮出的声音被网吞了,却在吴雪的牙缝里震出一丝麻。他看见照片正面闪过的影像。不是人脸,不是器械,而是一段斜向排列的砖缝。砖与砖之间的灰缝宽窄不一,宽窄的序列正是那组频率的可视化。原来他们甚至把序列刻进建筑,把密码交给墙。
房间的尽头有一只老旧风扇,扇叶上裹着厚厚的灰。风扇没有转动,但灰尘的表面呈现出一种螺旋波纹。那波纹不是随意的,它与灯丝的弯折保持着一种奇异的互文。每当灯丝弯折,灰尘波纹便轻轻起伏一圈。吴雪愈发确信自己钻进了一个活的机器。铁床是底座,纸堆是缓存,灯丝是时钟,风扇是相位指示,十九个人是运算单元。四十三个名字是整个系统的最大并行度。黑条是坠毁的核心。他们在这间被胡乱打通的三室一厅里,把一个文明的反击方案用最粗粝的物质搭了起来,像神祇在泥土里造人。
他微微前倾,耳朵贴近某一叠空白的草纸。那叠纸的边沿有被手指反复摩擦的微温。温度里有节律。温度的起伏像是呼吸的抄本。他闭上眼让自己信以为真。没有声音,并不代表没有语音。热是声音,光是声音,形是声音。他在热里捕捉到一句话。那句句子被一连串无词的停顿切割,读来像刀背轻轻敲在案上。句子很短,只有五个字。活下去,别熄灭。
心脏又狠狠撞了一下。他想到那截烟头,想到卡片上刻着的那四字,想到教授在天台留下的目光。他觉得自己被一根看不见的绳从不同的时空里串起来,串得他胸口生疼。疼不是幻觉,疼是确认。他把手按在胸口,掌心下的心跳把手心一点点顶起来。
忽然,房间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抬起,全部落在会议桌中央的一个空位。桌中央没有椅子,只有一片被纸压得平整的桌面。纸张静静躺着,像一口没有水的浅井。十九双目光不是在看纸,而是穿过纸,看向一种即将出现的重量。吴雪的背肌本能地收紧。他知道那个重量可能是他。如果他起身走过去,这段记忆会从旁观转为参与。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动。记忆是脆的,一旦他伸手,整台机器会以未知方式响应。
他没有动。空气却替他落座。桌面很轻地凹了一下,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一个看不见的物件放在中央。那下凹的幅度不及纸厚,却被所有人的眼睛捕捉。老者缓缓抬手,食指在空中写下一个点。他没有戳下去,只在空中停住,像把一个无形的印章举给时间看。点悬着,没有落印,房间里每一条神经都被那枚点牵住。
灯丝再一次弯折,而且是今晚最大的一次。白光裂了一下,像薄冰断开又在同一瞬间合拢。裂合之间,吴雪看见了一个极短的影,影像不是人形,而是一条线,从桌中央穿过,直指墙上的报纸,再从报纸缝隙滑进红砖。线入砖内,墙微微起伏,像胸口吸了一口气。呼出时,风扇上的灰尘轻轻落下一片,落在一张纸上。灰片不规则,却在桌面上摆出了一个极小的图形。那图形是两条相互平行又略有偏差的短线,中间夹着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