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刚亮,杜尚若隐约听到窗外的公鸡啼叫,便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蔺穆安熟睡的脸庞。
他眉头微蹙,似乎在做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平和。
她的几缕发丝贴着他脸颊,她轻轻挪了挪身体,想尽量不吵醒他,却还是不小心碰了他的手臂。蔺穆安瞬间睁开眼,见是她,紧绷的眉头立刻舒展开,伸手将她揽进怀里:「醒了?不再睡会儿?」
「不了,该回红袖楼了,免得老鸨那边多嘴。」杜尚若轻声说道,伸手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蔺穆安叹了口气,纵使不舍,也明白不能让她为难,便不再挽留:「我让人备了早膳,吃完再走。」
两人起身洗漱完毕,外间的小丫鬟已经端来了热腾腾的早膳。几碟精致的小菜,一碗肉粥,还有杜尚若喜欢的萝卜糕。
席间,蔺穆安不停地给她夹菜,叮嘱道:「最近天气转凉,记得多添件衣服。」
杜尚若点点头,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却还是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道了句谢将军就低头默默吃饭。
蔺穆安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暗自叹息,在他心里她是那个能与他谈诗论画丶能在他烦忧时递上一盏热茶的有才情之人。
可她总碍於自己的身份,平日连话都不敢多说,也就在牀榻上时会卸下防备,表露真心。
用过早膳,杜尚若刚想告辞,蔺穆安却已经拿起了她的披风,亲自为她系上。
手指穿过披风的系带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腕,两人都顿了顿,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我送你到门口。」他语气坚定,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一路走到府门,晨光已经亮了许多,洒在青石板路上。韩卢已经等在那里,看到杜尚若出来,立刻上前一步:「姑娘。」
「嗯。」杜尚若应了一声,转头看向蔺穆安:「将军留步吧。」
蔺穆安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捏了捏:「照顾好自己。」
杜尚若怕被人看到,连忙收回手:「将军也是。」然後就脚步匆匆走开了。
直到看着她和韩卢没入转角,蔺穆安才转身回府,随後命人备好马,准备上朝前先去趟军营。
杜尚若和韩卢并肩走在清晨的街道上,两旁的店铺还没开门,只有几个早起的小贩在收拾摊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豆浆香和包子的热气。
起初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韩卢的步伐刻意放慢了半拍,始终落後杜尚若半步。
走了约莫一刻钟,杜尚若终於忍不住开口,声音很轻:「韩卢,你说??我和将军,有未来吗?」
韩卢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杜尚若,只见她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喉结动了动,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低声说道:「将军对姑娘是真心的。」
「真心又如何?」杜尚若苦笑一声:「我是红袖楼的倌人,他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身份的鸿沟。他今日喜欢我,明日或许就会忘了我。就算他一直记得我,他的家人丶朝廷的官员,又怎麽会容得下我这样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
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一夜,此刻说出来,只觉得胸口的憋闷消散了不少,却也多了几分无力感。?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拂去额前的碎发,却没注意到指尖微微颤抖。
当年朝廷平定边境小乱,将士在红袖楼开庆功宴,她琵琶弹得好,嗓音也不错,也被邀上台奏曲。
一曲毕了,其他将领意犹未尽,纷纷起哄,让杜尚若弹奏艳曲。
她心里是不想的,可身在青楼,哪有说不的权利。
她已然准备,蔺穆安却在此时起身解围,一句「如此才女,当奏雅乐」,她记到如今。其他?将领也没坚持,让他随便选一曲就放过她。
後续蔺穆安常来红袖楼,点杜尚若作陪,也只是坐在角落听她弹琴唱曲,得知她练琴磨破手指,送上一瓶伤药,偶尔送乐谱孤本,无一不得她欢心。
两人逐渐攀谈,谈理想,谈自由,谈丝竹,彼此心生好感,这才慢慢走到这一步。
韩卢看着她落寞的神情,心里有些不忍。他虽年纪不大,却在红袖楼见惯了人情冷暖,看遍了那些女子的身不由己,也比谁都清楚杜尚若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他想告诉她,就算没有蔺穆安,自己也会一直陪着她,可话到嘴边,却只能化作一句笨拙的安慰:「姑娘不必太过忧心。将军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他有能力护着姑娘。至於其他的,或许时间久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眼底的情愫,只能微微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杜尚若摇摇头,没有再说话。她知道韩卢是在安慰她,可现实的阻碍就摆在眼前,哪有那麽容易解决。她看着韩卢稚嫩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跟他说这些,毕竟他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又能懂多少呢?
「罢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还小。」
韩卢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小了,虽然男子二十才加冠,可女子十五就及笄,他都十四了??他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边。
两人走到街角的马车行,杜尚若租了一辆马车,和韩卢一起坐了上去。马车缓缓行驶,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杜尚若靠在车壁上,把步摇藏好了,就闭上眼睛休息。可脑海里全是蔺穆安的身影,患得患失之间,她只觉得心乱如麻。
韩卢坐在角落,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颦眉,也跟着心烦。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於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传来:「姑娘到了。」
杜尚若睁开眼,整理了一下衣装,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下去。韩卢也跟着下了车,跟在她身後。
红袖楼门口还没开,可她刚踏上阶级,老鸨就开了小门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杜尚若身上打量了一番,语气亲昵:「我的好褋儿,可算回来了!昨晚外宿住得还习惯吧?」
杜尚若脸上挤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劳妈妈挂心,一切都好。」
老鸨拉着她的手,亲昵地拍了拍:「那就好,那就好。将军对你可真是上心,昨晚特意让人来知会一声,还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呢。快,跟妈妈进来,妈妈有话跟你说。」
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拉着杜尚若往楼里走,完全没理会一旁的韩卢。
韩卢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到了一旁的廊下等候。
老鸨的手劲很大,捏得杜尚若手腕有些发疼。
刚一进门,老鸨松开她的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神在杜尚若身上扫来扫去,从她鬓边的珠花到腰间的配饰,见她身上没甚麽值钱的东西才收回目光。
「褋儿啊。」老鸨放下茶盏,脸上的笑容越发谄媚:「将军对你这般上心,你可得好好把握。女人啊,长得再美丶才情再好,终究不如找个好靠山来得实在。」
杜尚若心里跟明镜似的,老鸨这是想让她多从蔺穆安那里「讨」些好处。
她端起桌上的茶水,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妈妈说笑了,将军只是欣赏我的琴技罢了,谈不上上心。我不过是红袖楼的一个清倌,能有口饭吃就知足了。」
「哎,你这孩子就不会想!」老鸨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将军是甚麽人,要是能让他真心待你,别说赎身了,将来就算做个外室,也比在这楼里其他姐妹强百倍!」
老鸨就是嫌她不够用心,要是蔺穆安对她上心,那将来赎金就可以再抬高一点,在赎身前也可以再榨一笔金。那**裸的算计,杜尚若只觉得一阵恶心。
她哪是卖身给他,要不是对他有意,她也不会交出清白,她做的一切都是自愿的。蔺穆安赏给她的东西,她从不觉得是用一夜风流换来的。
她强压下心头的不适,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妈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性子愚钝,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能尽做。」
她故意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答应,也不把话说死,免得把老鸨彻底得罪了。
老鸨见她油盐不进,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呀,就是太清高!你对将军多撒撒娇,说些软话,他还能不答应?你想想,等你赎了身,脱离了这贱籍,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难道不好吗?」
杜尚若的指尖微微收紧,谁不想脱离红袖楼,只是她不愿用这种谄媚的方式去求蔺穆安,也不想他的真心成了老鸨的摇钱树。
「知道了妈妈,我累了,想回房休息。」杜尚若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疏离:「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老鸨见她执意要走,也不再勉强:「行,你先回去好好想想。」
杜尚若走出门口,就看到韩卢正站在廊下等她。他看到杜尚若出来,立刻迎了上去,眼神里带着关切:「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杜尚若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这都是她的事,没必要让韩卢为她担心。
韩卢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知道她肯定是被老鸨为难了,却也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後,护送她回房间。
回到房间,杜尚若关上房门,看着那把陪伴自己多年的琵琶,琴身是温润的紫檀木,琴弦泛着淡淡的光泽,琴头还系着一块浅青色的流苏。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低沉的声响。
「姑娘,我给你炖了点银耳羹,你喝点吧。」门外传来韩卢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杜尚若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扬声道:「进来吧。」
韩卢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羹走进来,放在桌上:「姑娘趁热喝吧。」
昨夜他独自回来以後夜不能寐,想到她声音都喊沙哑,就给她炖银耳羹润喉。
杜尚若怔了怔,看着碗里晶莹剔透的银耳,心头忽地一软,泛起一阵暖意。
在这冷冰冰的红袖楼里,或许只有韩卢是真心对她好的。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甜而不腻的滋味在舌尖散开,稍微驱散了一些心头的阴霾。
「谢谢你,韩卢。」杜尚若轻声说道。
韩卢别过脸,耳根微微发红:「姑娘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刚才??」
「别担心。」杜尚若打断他的话,摇了摇头:「妈妈只是跟我聊了聊生意上的事。」
韩卢知道她是不信任自己,心里黯然,肩膀也垮了下来,想说些甚麽,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好,那姑娘先歇着,有甚麽需要再叫我。」
他正欲出门,脚步还没迈过门槛,就听她说:「等一下。」
他满心欢喜转过头,眼底还来不及掩去的喜色。
却见杜尚若缓缓道:「莫忘了昨日的誊文要交上来。」
那点刚升起的光亮,倏地就灭了,韩卢随即低声应道:「??记得,这就去取来。」
他小她四岁,她还能想甚麽,不过就把他当成养在身边的孩子,可能连个男孩也称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