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在议事之后匆匆回返,快马加鞭,四十里路不过须臾便至,傍晚之前就回到了位于成都城北的本部军中,与成都城内的蜀国朝廷沟通出降之事。
翌日,天刚破晓,曹睿的中军帐外传来一阵轻声呼唤。
「陛下,陛下。」
曹睿悠悠转醒,听得这是杜预的声音,双眼睁开缓缓说道:「进来伺候吧。」
「是。」杜预小声应下,然后和其他三名散骑侍郎一并从帐外入内。
在军中曹睿不带宦官和侍女,身旁的琐事多是由四名散骑负责的,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了。就如今日早晨一般,杜预叫起和端水丶卫瓘整理衣袍甲胄丶羊祜递来早膳餐食丶锺会整理并按时间顺序汇报昨夜营中大小事情。
当然,这四人的职司也会时常掉换,他们所做之事倒是和前汉时汉武帝最早设立侍中职务的职司一样。伺候皇帝,乃是人人争抢的好事,内官之列的侍中丶散骑二职在太和年间行情越来越高。
天下事都是有趋势的。
曹睿梳洗完毕之后,用着早膳,随口问道伺候在身前的几名散骑:「你们知道旧时侍中是做什麽的麽?」
杜预试探性的问道:「臣闻侍中原本是侍从皇帝之近臣,所做之事与臣等相当。」
曹睿道:「汉侍中掌乘舆服物,下至亵器虎子之属。但今日之侍中已是阁臣,这又说明什麽?」
杜预拱手:「说明近皇帝者渐渐掌权。」
曹睿笑着点头:「你倒是个聪慧的。先帝肇立大魏基业,朕继位登基,在太和年间渐渐开拓版图,巩固国家制度,时至今日制度已经趋于稳妥。」
「昔日尚书一职本为替皇帝管理文献简牍的小官,而后渐渐于外朝掌权,代替了三公九卿,这是内朝官逐渐外朝化的趋势。」
「而汉时在郡上设刺史部丶而后称州,以刺史巡查管理本州太守。太和年间也一并定制,赋予刺史治理本州之权。近几年又设江南行台丶西蜀行台,位于新拓之地各州之上……这是巡查官职渐渐本地化的倾向,汉时立州牧丶朕又取消州牧就是此理。以朕看来,再过五年江南行台就可取消,再过十年西蜀行台也可一并罢了。」
杜预静静听着皇帝的言语,帐中的卫瓘丶羊祜丶锺会三人也都少年聪颖,听闻皇帝今日讲的事情不一般,纷纷暂停手中的活计,肃立听着。
曹睿笑道:「国家制度总是这样,内朝外朝丶中枢地方,一直变来变去。今日朕就要动身去成都丶接受蜀国请降了。你们都是聪明人,说说大魏一统之后该如何长治久安,如何将国家妥当传至后世代代?」
「这……」杜预一时被问懵了,见皇帝的认真样子,知道不是寻常答案能搪塞过去的。他所知道的寻常道理,陛下也一定知道。
「回禀陛下,臣不知。」杜预如实应声:「国家大事,非臣微末之身所能揣度。」
曹睿并不意外,又看向帐中的其馀三人,伸手随意般的一指,继续问道:「你们三人呢?」
卫瓘拱手:「臣不知。」
他其实是想说一二的,不过自以为聪颖不超过杜预,杜预都答不知,他自己也该说不知的好。
羊祜拱手答道:「臣以为当恩威皆出于上,不使大权旁落在外,以免汉时士人丶宦官丶外戚争权之乱象,如此方可。」
曹睿摇了摇头:「若出了个聪明的昏君呢?若他非要倒行逆施不管不顾呢?如后汉桓帝一般,他什麽都懂,国家却在他的手里渐渐败亡,此不可取。」
羊祜又道:「如若使国家完善法度,上下严明清廉一心,使官员人人忠心为君,是否可行?」
曹睿又摇头:「人皆有私,皇帝也有私,臣子也有私,各自为各自筹划,法度在皇权和权贵面前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在四名散骑之中,羊祜行事是最理想主义的,听闻曹睿此语眼神也有些黯然:「臣愚钝,难道就没有长治久安之法了麽?」
「有,不过不是你们说的这些,也不是这世上大臣们所知晓的这些。」曹睿伸手指向最后没有发言的钟会,问道:「你有何看法?」
锺会道:「汉时皇帝皆是汉高帝子孙,汉高帝智计雄才宛如天授,却也有桓灵这等子孙。臣以为此事无解,唯有上天庇佑。」
曹睿笑着站起身来,双臂张开,示意卫瓘为自己披上外袍,同时缓缓说道:「倒也不是无解,只不过解法并非世间众人所能想到的罢了。」
「集权还是分权丶用文官治国还是用权贵治国丶分封还是郡县丶用宗室还是罢宗室,用士人还是用勋旧丶重文还是重武,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问题。甚至用不用宦官丶科学和政治学发展到什麽程度都与这个问题无关。」
杜预微微皱眉。科学是什麽?政治学又是什麽?陛下这番言语怎麽这般令人听不懂?
曹睿轻叹一声:「这个问题朕想了十几年,直到今日来到成都城外,方才想清楚。」
杜预不自觉的抬头看向皇帝,他很好奇皇帝会说出什麽样的话来。卫瓘丶锺会等人也是这般。
「请陛下示下。」杜预小声道。
「国家如何,与掌权者丶也就是皇帝的个人素质是分不开的。」曹睿看了看几人,平静说道:「朕想出的办法倒也简单,简而言之,就是皇室教育的精英化。」
「灭蜀之后回到洛阳,朕要自己教育皇子,总要比这天下人更聪明丶更有见识才行。以经学和法家视角来治理国家是治理不好的,必须要以这个时代之外的高度来俯视天下,而后方能从容行事。朕要做的事情太多,朕这一生根本就做不完,或许也要如秦国那样奋六世之烈丶前汉数代明君一般方能做得。当然,皇子的数量和寿命也是重要的要素,朕回去该再纳几个妃嫔了……」
「锺会,成都那里准备的怎麽样了?」
锺会欠身一礼:「禀陛下,蜀国尚书令蒋琬丶太常杜琼丶光禄大夫来敏三人带着蜀主的皇帝玺授丶降表,已经在丑时末到了广都,此三人正在帐外候着。陛下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曹睿微微摇头:「朕不见了,无非投降罢了,见或不见又有何用?」
「传旨,两刻钟后武卫左军丶武卫右军随朕一并南下成都。」
「遵旨。」锺会拱手应下,而后小跑着出去传信。
直到将这件大事当面告知了左武卫将军曹泰丶右武卫将军夏侯献后,锺会方才喘息着停了下来。甫一停下,锺会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皇帝方才在帐中说的那番话。
他虽聪慧,却也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的,自己这个散骑侍郎将来必有大用!姜维丶杜恕丶夏侯玄等人珠玉在前,自己身世高贵,又如何会有不同呢?
未时,武卫左军丶武卫右军方才抵达成都城外。
隔着一里远的地方,曹睿就已远远看见了成都城墙的轮廓,以及城门处簇拥着的安静人群。成都城今日清晨就已被姜维所部接管,城墙上的垛堞都插上了大魏标志性的黑红牙旗,北侧城门上的城楼更是有一杆尺寸丈余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蜀国城中的大小官员都已随着刘禅一同在北门外跪拜等候,城中百姓都各自居于住所之内,无故不得擅离。成都城北的气氛庄严肃穆,只有风声丶旗帜声丶鸟鸣丶马嘶这些自然的声音存在。
隔着蜀国降臣五十步的距离,大军停住。
曹睿在百馀中军精骑的簇拥下打马上前,看清了刘禅自缚跪拜于地的模样,也看到了刘禅身后安放着的黑色棺木。
姜维走上前去,牵住曹睿所乘御马的缰绳,参军上官齐跪在马侧,充当马凳。
曹睿将马鞭递给姜维,下马上前两步,走到了刘禅身前。
「你便是刘禅?抬起头来,朕与你书信往来已久,却未见你面孔。」
「罪人正是刘禅。」刘禅抬起头来,目光还是不敢与曹睿对视,低声应道:「玺授丶降书已由蒋公琰交予陛下,国中户口典册已由姜将军令人封存,官府所藏无一损毁。」
「罪人在此率小国百官臣僚在此跪迎陛下,是存是亡,是赐是教,皆由陛下圣裁。」
说罢,刘禅再度叩首。
「抬头。」曹睿道:「刘禅,朕有几事要问你。」
刘禅抬头:「谨遵陛下旨意。」
「其一,」曹睿道:「你在蜀国为君之时,虽治政清明,却耗费民力割据作乱,以致江山不能一统,天下百姓困苦多年丶内外疲敝丶生灵毁残,丧命弃家亡身者不可胜数。这是持小德而悖于大义!你为蜀主,虽比公孙述丶隗嚣之辈强些,却也所差不多。朕今日率大兵行军于成都城外问罪于你,你可认罪?」
「罪人认罪。」刘禅深吸了一口气,颤声应道。
曹睿又道:「其二,你父子二人本涿郡刘氏出身,却妄自攀附汉室大宗,在汉室尚存之时自表官职,又自立为汉中王,后又在汉献帝尚存于世之时为其发丧,私自追谥其为孝愍皇帝,而后伪造谶纬祥瑞,蛊惑蜀地官民遵你父子二人为帝。其不忠不臣之心广曝于天下久矣!」
「大魏受汉禅让,法理清楚,不容质疑。曹氏受刘氏禅让,奉其为宾客,封建其于河内郡山阳国,准其在封国内行汉正朔丶持皇帝礼仪。」
「且朕数次来往山阳,与刘伯和互为友人,封邑丶爵禄丶赏赐丝毫不缺。于法丶于理丶于情,朕都要替汉室伸张此事。」
「刘禅,你可知罪?」
刘禅的身形愈加颤抖,他心中当然明白曹睿所说之话全都是正确的。他为『汉帝』,当然知道自家称帝在法理上的薄弱之处。当年光武称帝后还将自己附在了前汉族谱里,尊奉宣帝为祖父丶尊奉元帝为父,这才法理得以完善。
而刘备当年所做之事正是小宗侵逼大宗家业。即是寻常的士人豪强家中,也不会允许旁支这般宣称,这件事是他们十成十的理亏。
成王败寇,他又能说些什麽呢?总不能说若我取胜,你此刻已为王莽吧?
「罪人知罪了。」刘禅再度叩首下拜。
刘禅身后的一众蜀国臣子之中,已经能听到许多压抑至极的哽咽声和抽泣声了。亡国之事乃是世上最难之事,胜者质问,听着便是了!
曹睿环视一周,又看了看身后随着的一众臣子将军,开口又道:「其三,你在蜀地割据之时自称汉帝,将国家称为汉国,荒谬至极。朕今日质问于你,你等不该称汉,日后史册上也只会称你昔日之国为蜀国。」
「此事你认是不认?」
「罪人认下,陛下圣明,是罪人有罪。」刘禅又一次叩首于地:「还望陛下治罪!」
曹睿点了点头:「莫要叩首了,朕这三事问罪于你,已经问毕。」
「你既然在朕面前自称罪人,在降表中自去帝号向朕请罪纳降,朕若不认,好似失了圣朝仁德气魄。朕来成都之前,朝廷大臣们商讨过怎麽处置于你,朕当时并未表态。」
「朕今日问一问你,你能为大魏做些什麽?」
刘禅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竟在一瞬间显得不知所措。
我……?我能为大魏做些什麽??
刘禅愕然:「罪人……罪人不知。」
「你若不知,朕就要给你分派了。」曹睿轻咳一声:「鉴于前番所言罪行,朕不赐予你大魏爵位,但也不将你赐死或者流放,以显大魏德化。」
「罢你帝位,贬为庶人。待随朕回到洛阳之后,以你为崇文观学士,俸禄二千石,举家居于河内郡之山阳国内,交予山阳公刘康看守。」
「而你,」曹睿淡淡说道:「既然识得笔墨,那就好好待在山阳国内,为朕将你们父子二人在益州所做之事丶臣僚百官丶大事小情完完本本的记录下来,也算朕赐你一个营生!」
「臣……臣遵旨。」刘禅一时哽咽,双目泣下。
曹睿淡淡道:「你非曹氏叛臣,与孙氏不同,既已亡国,朕就不再让你亡家了。朕问你一事,诸葛孔明棺椁现在何处,可曾安葬?」
刘禅摇头:「相父棺椁尚未安葬,还在城中停灵。」
曹睿叹道:「既然如此,那就移灵回故土琅琊吧!」
「诸卿。」曹睿转过身来,看向身后恭敬站着的一众臣子,双臂张开,朗声道:「随朕入城!」
「谨遵陛下旨意!」众人齐齐拜倒,身后数万人的军队也在同时跪拜下来,高呼万岁。
一时山呼海啸。(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