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京颌首道:“这个徐陶章从咱俩到金河以来从没正式汇报过工作,好像经开区成了他的独立王国,别人碰不得管不得似的,很没道理嘛。”
“独立王国”是党内特别班子成员比较严重的指责,几十年前某位被老人家指责搞独立王国那位,下场相当悲惨。
陆荣柏忙不迭道:
“经开区摊子太大,陶章书记可能管不过来,未必事事清楚,总之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蓝书记,目前那个居丛岳思想还没转弯,没意识到自身存在的问题和错误?”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一听便知,他承受的压力恐怕远远高于蓝京。
蓝京道:“他自恃背后有人、上面有人,当然要硬顶,一旦认了便覆水难收,谁都帮不了他。”
“是这个理儿,不过,”陆荣柏道,“总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关键专案组那边没取得突破,找不出直接证据。”
没证据就先放人呗,陆荣柏想表达这个意思。
蓝京微微沉吟,道:“他半点错都没有,市委不可能暂停他履职,如果不从思想根源认识到这一点,我看他真的无可救药。”
“不执行市委下达任务本身是不对的,存在正治思想意识不强、正治敏锐性和洞察力不足和执制不严的问题,他要想恢复职务,必须清醒反省反思、深刻检讨,真诚真正地主动向组织承认错误。”
陆荣柏道。
蓝京沉思有顷道:
“恢复副市长职务,那是省委任命的市委无权决定;公安局长职务暂时别兼了,我们不能允许不听指挥的干部占着,过几天召开常委会调整一下他的分工,重新任命公安局长人选,荣柏市长认为呢?”
不说陆荣柏也知道居丛岳的公安局长兼不下去了,保留副市长仅仅挽回颜面,接下来任期成了垃圾时间,不可能再对公安系统发挥影响力,但这已是各方合力争取的最理想结果,不可能奢望太多。
毕竟居丛岳惹恼的是省委常委、市委书记,摆到台面确实有错,况且秦离辉率队封锁燕子巷与强叔手下发生激烈枪战,近十年来金河城区从未有过,不是黑道是什么?单单私藏枪支这一条就足以判十年以上,无疑佐证蓝京决策正确,居丛岳不应该抗拒从命。
这叫不死也得蜕层皮。
接下来陆荣柏授意正府办秘书到转达协调后的意见,居丛岳虽心有不甘也没办法,只得按秘书指点沮丧窝囊地写了两页纸提交上去。
蓝京很正式地让沈廷流转给所有市委常委会签并存档,这样免掉居丛岳所兼的市公安局长职务就有了依据,至于副市长分工……说实话谁还会在意?只要秦铁雁主持下的专案组一天不撤,明晃晃的铡刀始终悬在居丛岳脑袋上,说不定哪天人头落地!
真正乱的是金河公安系统居丛岳嫡系亲信的心,形势很明朗,主子至少在蓝京任期内没机会回来了……等蓝京离任,省市两级正治环境又有新生态,一批年富力强的中坚干部取而代之,哪会再有东山再起机会?
对付意见不合或针锋相对的干部,通常蓝京主张“以德服人”,不怎么采取官场层出不穷的整人手段,但包庇纵容黑道、当面顶撞自己不在宽恕范围内,有必要给点颜色瞧瞧。
按居丛岳的想法上午写检讨认错,市委走个流程,下午就能恢复自由身,然而市纪委书记邵鹏飞在省里开会、市宣传部长章程去了京都,蓝京说等两位常委会签吧,防止出现不同意见呀。
——市委书记和市长拍板定下来的事怎会有常委反对?但理由堂而皇之,居丛岳只得干瞪眼又被多羁押了两天。
蓝京又认为有必定专门下发“关于居丛岳同志不再兼任市公安局长”的文件,说这叫有立有破,接下来市常委会讨论研究新任人选才符合程序,组织部长翁敏婕一听就懂,深知蓝京故意坍居丛岳的台,打碎其追随者的美梦,迫使他们丢掉幻想。
组织制度没有明确类似情况是否需要专门发文强调某某同志“不再兼任”——与副书记兼正法委书记或省委常委兼金河市委书记不同,那属于平级间的兼职;居丛岳本身就以副市长之职分管市公安局,属于自上而下的覆盖式兼任,发不发文则在两可之间。
既然市委书记要发,那就发呗,翁敏婕上次被蓝京硬怼之后,在家族的敦敦劝导下决定放软身端与他处好关系。
等到居丛岳好不容易恢复自由,回到办公室一眼看到摆在桌子最上面那份“不再兼任公安局长”的红头文件,胸口“嘭嘭嘭”宛若被猛击好几拳,脸色难看之极,刹那间恨不得揪住秘书痛打一顿!
秘书也有苦难言,实在担心主子出来会习惯性跑到市公安局发号施令,弄得大家都尴尬,索性把“不再兼任”文件放到显目位置,一看便知。
办公室里经过难捱的几十秒钟,居丛岳缓缓把堵在嗓子眼的怒气一点一点地压下去,坐到座椅上翻了翻下面几份文件,声音沙哑地问:
“重新调整的分工文件呢?”
“还没开呢,居市长。”秘书答道。
“怎么没……”居丛岳又翻翻面前这叠文件,左看看,右看看,欲言又止。
秘书暗暗深叹口气,道:“最近一段时间请示汇报都……都交秦离辉局长审批,材料压在他那边呢。”
言下之意秦离辉签了字按权限还需副市长同意的,宁可搁着也不往居丛岳办公室送了。
原来如此。
俗话说人走茶凉,现在人还没走,名义上仍是分管公安的副市长,秦离辉就敢压着请示报告不报,官场的薄凉与冷酷可见一斑。
居丛岳萧瑟地扫了扫桌上的陈列,拿起茶杯起身大步往外走,秘书追在后面问:
“居市长去哪儿?要不要通知小陈(专车司机)?”
“不必了,我外出散散心,”居丛岳头也不回道,“帮我请几天假,就说身体不舒服。”
“请几天?”秘书追问道。
“你看着办吧,随便……”
还没说完居丛岳便消失在走廊拐弯处,下了电梯,他从后面小门穿过大街走进对面巷子,在迷宫般的巷道里转了七八分钟再出去,站在路边叫辆出租车钻进去,低低道:
“淞花公园。”
出租车穿行在大街小巷时,居丛岳眼睛一直盯着后视镜,凭他多年反侦察反跟踪经验,后面应该没有尾巴。
或许对方认为免掉自己公安局长后便成了没牙老虎,不足为惧吧?想到这里他自失地一笑,却没有放松警惕继续保持观察状态。
驶至淞花公园下车,他步入进去溜哒了一小会儿再从另一个门出去,又叫辆出租车这才前往老领导的私家小院。
私家小院隐身于一大片灰扑扑的民宅之间,规划不算规整,布局也杂乱无章,但对面却有一个现代化小停车场,街坊邻居都传有关部门特意为老领导家修建的,老领导肯定不承认:
明明为人民服务嘛,我生活在人民当中,是人民的一分子。
事实上车子停到停车场后,对面巷子走六十步就是老领导的私家小院,出入非常方便。
居丛岳却从相反方向下车,沿着绿植环绕的林间小径斜插过去,这条路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知道的都是厅级以上领导。
悄无声息来到私家小院右侧,按下电钮,很快有人开门轻声道:
“有客人,请移步后面坐会儿。”
居丛岳点点头紧跟在管家身后沿着甬道绕到后院厢房,落座后接过茶杯似随意问:
“省里的领导?”
之所以这么问,因为老领导的习惯是凡重要的、尊贵的、机密的客人,谈话地点都在前院书房,据说四面墙壁里装有防辐射、反窃听材料,在里面可以畅所欲言,居丛岳也算老领导家常客,却从未享受过那等待遇。
管家摇摇头,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哎,这家伙明明每年都收自己好几个红包,总一付爱理不理的模样,到底宰相门前七品官啊,没管家通风报信、穿针引信,每次拜访老领导怎会这么顺利?
明明在家,他非说不在,你还能打电话跟老领导核实?
几口茶下肚居丛岳不觉定当了许多,暗想老领导人脉广、能量大、有威望,自己能摆脱羁押状态恢复原职,老领导在里面至少出了七成力,接下来还得倚仗老领导,一是无论如何保住副市长位子,千万别被调整到别处去;二是若有可能还是设法回归市公安局长位子,他也感觉希望甚微,但争取是一种姿态,否则人家会认为你并不在意或好欺负,以此为谈判底线方可得到更多利益。
这些年来承蒙老领导提携,特别副市长兼公安局长这一步至关重要,他也没辜负老领导信任,鞍前马后、默默无闻做了很多实事,有台面上的,也有灰色的甚至见不得光的……
说实话倘若换个人在同样的位置,未必做得比他好,也未必达到让老领导满意的效果。
因为有些事老领导不可能明说,往往云山雾罩、隐隐约约、拐弯抹角,需要有悟性,你得揣摩透了老领导的心思才能把握正确方向,若做错了也不会批评什么,只不过一错再错,慢慢便失去老领导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