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宝宁不像来打工倒像是来巡查,手指在覆着薄灰的机器上划过一道痕迹。他明白了,这流水线……从上到下全是自家人?
“门口那耳背老头也是你们村里的?”
李果笑了,“是,邹老头,他是邮局站里的,认字儿。”
顾宝宁抿着嘴角,光人认字不认人呐?
“你爸妈呢?听起来你们村在厂里打工还是世袭的。”顾宝宁转身,突然逼近一步。
李果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后退,后腰撞上冰冷的机器:“我爸没了,前几年跟厂里的车出远门,高速上大雾出了事故。我妈原先是厂里会计,生了场大病现在在疗养院里躺着。”
顾宝宁哦了一声,没给什么关怀,生老病死是常有的事,周桂芬的老伴儿也是将死之人。
顾宝宁见惯了,从不在心中升起什么怜惜之心,他甚至挺嫉妒善始善终的骨肉之情,久病床前,顾宝宁没这个机会削一个苹果递过去。
李果补充了一下情况,“她不太好,估计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情,所以我每天得提前下班过去陪她说说话,免得她找我。”
他说这些话时眼睛看着地面,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台词。
不扣工资,顾宝宁觉得不错,要不是这厂实在效益差,他都想介绍乔南来这儿打工了:一日三餐免费,不打卡,听说还有什么免费医疗政策?
他给汤问程发送实时消息:早上吃了大包子,油得很。
汤问程手边的屏幕闪了闪,眼睛往那儿瞄了眼,又继续听着预算会议。
——开会呢?你就算在白宫开会也得回我,摆什么架子?你忙我不忙?
——李果果带我转了一圈,没有适合我的岗位,他问我擅长什么,我说我擅长辩论。
——他说我适合当厂长,你说大傻子这是不是在阴阳我?
——这个坏果,早上还蹲我床边偷看我
嗡嗡的震个不停,汤问程拿着手机在桌底下回:
——偷看你,很正常
汤问程喜欢看他睡觉,他还记得顾宝宁小时候的侧脸像那种卡通人物,脸颊圆圆,鼻梁顺下来就是鼻头,唇峰。
看不腻。
汤问程想他了。
同时那个叫李果果的大傻子,竟然从自己的人生中偷走了一夜顾宝宁?
这么平凡的人,可以看到宝宁睁开眼睛,这件事越想越离奇,越应该叫停。
他打算让张全下午再跑一趟城际高速,把人接回来。
顾宝宁蹲在角落里拿根棍子玩蚂蚁,直接一个电话过去,管他在不在开会呢照打不误。
汤问程只能中断一小下走出会议室,“不回来?”
顾宝宁吸着鼻子,“嗯,再待两天,大傻子怎么就以为我信访办的?这里头可能有点事,不过我估摸着闹不出什么花来,这群人看着比蚂蚁还好摁……”
他顿了顿,“等我心里踏实了我就走,也不是因为你留在这,就跟我们模拟庭审一个道理,哪怕这官司百分百胜率,我得把背景调查清楚。”
汤问程轻笑了一声,行,还真能吃苦了,“觉得好玩?”
顾宝宁语焉不详,“嗯,还行。”
“还行就想想你的律师事务所要叫什么名字,宝宝大律师。”
顾宝宁放他回去开会了,白宫不需要他,汤利需要。
他蹲在角落里对着手机亲亲,忽然见到了好些人穿着一样的工服走进来,带头的那个他看过照片,是这里的厂长,王兴福,听说是老好人一个,特别和蔼。
顾宝宁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冷不丁站起来吓了王兴福一跳。
“厂长好,我等着跟您报道呢!”
王兴福没认出来他是哪位,一听姓顾赶紧和他握了握手:上面塞来的,听说是哪家的小霸王闯了祸,家里要给他点教训找个什么穷乡僻壤丢进去,不过到底是少爷,最后挑挑拣拣选了个西塘边上的厂里打打工拉倒。
王兴福请他去喝杯茶,顾宝宁摆摆手说算了,不喝,“等着干活呢,不然您给我介绍介绍大家伙儿?”
每个地方都有一套权力中心,要撬开的嘴并不一定是老大的嘴,他得摸清楚草台班子都是谁说了算,不过王兴福抱歉呐,“明儿我跟你仔细说说?”
他们风尘仆仆赶回来,看来还有未完的事情。
这个被李果称为“叔”的厂长,对李果招手的姿态像个召唤自家孩子的长辈。
他带了李果爱吃的那种麦芽糖回来。
李果随手给了顾宝宁,“你带回宿舍吃,我去叔办公室坐一会儿。”
顾宝宁翻个白眼接过来,这撑腰的回来了,李果摇身一变果然不一样了?还敢使唤他。
顾宝宁无功而返,晃晃悠悠嘴里叼着麦芽糖没回去,绕着整个百梦工厂走了一圈。
看门老头在门口听京剧,咿咿呀呀的,顾宝宁晃过去请他吃麦芽糖,老大爷不领情,兴许是粘牙。
顾宝宁趴在窗台那儿伸个耳朵和他一块儿听,“大爷,问你件事,”
——嗞啦一声,小窗户合上了。
老头嘴够紧的。
不过顾宝宁转身前听见老头交代了声,“给李果剩点,别吃完了。”
“成。”顾宝宁想这个李果果可能是团宠,那就还是从他身上套近乎。
他拍拍手剩了半袋麦芽糖,百梦工厂侧边儿有条小路可以直接回宿舍,他猫着腰一路捏着鼻子走,臭得要命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尿骚味。
他小心避开碎石,却在某个瞬间捕捉到压抑的闷哼。后退,侧耳,再靠近——
直起腰是一扇脏得要命的窗户,看不清楚里头是什么房间,顾宝宁舍不得用袖子擦,这工服一人只有一套,他只能哈口气用一个食指尖儿戳了个圆点,眼睛凑上去他瞧见了王兴福。
原来是王兴福的办公室。
刚才那一伙人全在,王兴福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张小方桌边上喝茶。
李果也在,没站着,也没坐着。
顾宝宁眼睛往下那么一瞥,看见他躺在地上,那张不怎么聪明的脸,全是血。
血可能是从头上流下来的,李果身边有人手里抄了家伙,一根木质的拖把柄。也许是不解气,那人还要踹上一脚再一脚,嘴里骂个不停。
王兴福用力把杯子一掷,“行了!”空气才凝结成喘息。
喘息声,不是李果。
也许是自己胸腔里的血液回流,顾宝宁把那袋子麦芽糖揣兜里,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选了块趁手的砖头,拿在手里掂了掂。
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窗内的血腥气仿佛已经穿透玻璃,与巷子里的尿骚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望着天,想谭思礼给他上的第一课,滨城夏季高温常有飓风,外地人不习惯那里的气候是常有之事,教授在课堂上说:
既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