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的身上其实是潜藏着咸鱼与卷王的二象性的。
这是所有打工牛马的特质。
在无可奈何之下,他们自然被逼得卷出天际。
但一旦稍有空隙,他们也会尽己所能去摸鱼。
打工打工,自然是为...
夜半三更,西苑认真殿内烛火未熄,寒风自窗隙钻入,吹得案头奏报簌簌作响。朱由检披着玄色貂裘,仍觉肩背如压千钧。他刚批完兵部呈上的《京营整训进度表》,额角青筋微跳,指尖因连日执笔而泛出淡红血痕。此时低时明悄然入内,捧上一碗参汤,轻声道:“陛下已三日未合眼,奴婢斗胆,请您稍歇片刻。”
“歇?”朱由检冷笑一声,目光未离纸面,“陕西每日饿死数十人,高时明一日之内查出秦王府私设刑牢七处,囚禁抗租佃户三百余人,其中孩童六十余。朕若歇了,谁替他们睁着眼?”
低时明垂首不语。他知道皇帝心意已决,劝亦无用。
朱由检放下朱笔,揉了揉发涩的双眼,忽问:“罗永爱那批新人,可已启程赴陕?”
“回陛下,昨夜子时已从德胜门出发,共一百二十七人,分乘三十四辆马车,沿途由东厂暗哨护送,预计十日内抵西安。”低时明答道,“临行前,倪元璐亲自为每人颁发《新政誓词》手卷,并令其对天盟誓:‘不欺民、不畏权、不贪财、不负君。’”
“好。”朱由检点头,“让他们记住,他们不是去当官的,是去救命的。”
话音未落,殿外急步闯入一名锦衣卫百户,甲胄带雪,跪地禀报:“启禀陛下!东厂密探于保定府涞水县截获王肇心腹,搜出藏于马鞍夹层之试卷副本四十六份,另有书信一封,系庆王次子亲笔,许以五千两白银换取‘揭发朝廷舞弊’之舆论文章,拟交江南报坊刊发!”
朱由检霍然起身,眼中寒光暴射:“果然如此。他们是想把陕西的事,变成全天下的乱局。”
他冷声下令:“将信件原件速送高时明,副本留档备查。传朕口谕??凡参与伪造证据、散播谣言者,不论士绅百姓,一律按‘动摇国本’论罪,抄家流放。另命顺天府即刻查封京城内外所有印坊,未经许可不得刊印任何涉及新政之文字,违者斩。”
“是!”锦衣卫领命退下。
低时明犹豫片刻,低声劝道:“陛下,此举恐惹清议非议,说您钳制言路……”
“清议?”朱由检猛然转身,声音如刀,“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可曾有一人去过米脂看一眼饿殍?可曾有一文钱捐给灾民?他们谈的是‘礼’,朕救的是‘命’!若非要朕在‘名声’与‘活人’之间选一个,朕宁可背千古骂名!”
低时明低头不敢再言。
朱由检坐回御案,提笔蘸墨,写下一道密诏:**“着高时明即刻启用《宗室庄田处置预案》第一章第三条,对秦王府、庆王府名下所有田产实行‘冻结清查’,暂停一切租税征收,改由经略府派员接管,所得收益暂充赈粮。”**
又加一句批语:“若有反抗,格杀勿论。朕赐你尚方剑,不是摆设。”
封毕,正欲交付,忽闻殿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扑跪阶下,声音颤抖:“陛下……不好了!冯氏姑娘在归家途中遭人袭击,马车被掀翻于护城河畔,随身携带之《牙行账本原件》及受害妇女人名册尽数失踪!幸得巡夜禁军及时赶到,才保住性命……”
朱由检猛地站起,手中朱笔“啪”地折断,墨汁溅上龙袍。
“查!”他咬牙切齿,“给朕彻查到底!是谁敢动朕的人?是谁敢毁朕的证?东厂、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三衙联动,三日内必须抓到凶手!朕要亲眼看着他们凌迟处死!”
低时明急忙劝道:“陛下息怒。冯姑娘虽受伤,但意识清醒,她说袭击之人皆蒙面,口音似陕甘一带,且出手狠辣,专冲文书而去,显系早有预谋。更可疑的是,那条路本应有夜巡,偏偏昨夜无人值守。”
朱由检眼神骤冷:“有人在宫里通风报信。”
他缓缓坐下,闭目沉思片刻,忽然睁开眼,冷冷道:“传朕旨意,即日起,所有进出西苑之太监宫女,一律更换轮值,原班人马暂调至浣衣局。另设‘内廷监察组’,由低时明亲自统领,凡与藩王、勋贵家族有姻亲关系者,立即停职审查。”
“是。”低时明心头一凛,知道皇帝终于开始清理内鬼。
朱由检望着窗外漆黑长夜,喃喃道:“他们以为,只要毁掉证据,就能让罪恶消失。可朕告诉你,越是遮掩,朕越要挖出来。你们藏得越深,朕烧得越狠。”
***
十日后,陕西西安。
风雪渐歇,长安城外却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高时明立于瑞丰仓前,身后是五百名新编选锋营士兵,皆着统一黑甲,腰佩短刀,神情坚毅。仓门两侧贴满新发布的告示:
>**《陕西经略府第一号通令》**
>自即日起,全省实行“实田实税”,凡隐瞒田亩者,一经查实,追缴十年赋税,加罚三倍,并剥夺其土地经营权五年。
>所有庄田契约须于十五日内重新登记,逾期未报者,视为非法占地,予以没收。
>鼓励百姓举报,经查属实者,赏银十两,匿名亦可。
围观百姓起初窃窃私语,继而有人拍手叫好。一名老农颤巍巍上前,递上一张破旧地契:“大人,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三十亩地,二十年前就被秦王府强占,说是荒地,如今种满了麦子……我……我能要回来吗?”
高时明接过地契,仔细查看,随即朗声道:“能!只要你有凭证,或是三位以上乡邻作证,经核实后,土地归还原主!若原主已亡,则由子孙继承!这是陛下的旨意,也是天理所在!”
人群沸腾。
就在此时,远处蹄声急促,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者身穿蟒袍,正是秦王朱存极亲率王府护卫,直闯经略署大门。
“大胆高时明!”秦王勒马门前,怒喝,“你不过一介编修,竟敢擅闯王府产业,拘捕官员,张贴榜文,扰乱民心!你眼里还有没有祖制?还有没有亲藩尊严?”
高时明缓步而出,手持尚方剑,神色平静:“臣奉天子诏,设经略府,总揽陕西军政财权。王爷若有异议,可具疏上奏御前,由陛下裁决。但在圣旨收回之前,臣之职权不容质疑。”
“放肆!”秦王拍案而起,“本王乃太祖血脉,镇守西陲百年,岂容你一介寒士指手画脚?今日你若不撤榜、不放人、不解冻田产,休怪本王invokingourancestralprivileges(引用祖宗特权)!”
高时明冷笑:“王爷说得对,您是太祖血脉。可太祖还说过:‘若有子孙恃贵作恶,天子当诛之,以安黎庶。’您今日所为,是助陛下安民,还是逼百姓造反?”
秦王语塞,脸色铁青。
高时明不再多言,转身对身边副使赵?下令:“传巡按司,即刻提审瑞丰仓账房主管李茂林,就地开堂问供。另派二十人进驻秦王府外围,封锁所有出入通道,严禁人员私自传递文书。”
“遵命!”
秦王见状大怒,挥手令护卫上前阻拦。两名士兵当即拔刀相对,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方尘土飞扬,一骑快马飞驰而至,马上骑士高举黄绸诏书,嘶声大喊:“圣旨到??!”
全场肃静。
骑士翻身下马,展开诏书,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王朱存极纵容家奴侵占民田、贩卖人口、妨碍新政,罪证确凿,着即削去岁禄三成,责令闭门思过。其属下长史杨?、通判赵德全等人,即行革职拿问,押送经略府受审。若有包庇抗拒者,视同谋逆,格杀勿论。钦此。”
宣毕,全场哗然。
秦王面色惨白,双腿发软,几乎坠马。他死死盯着高时明,咬牙切齿:“你……你竟敢将家中丑事上报朝廷?!”
高时明拱手行礼,语气不变:“臣不敢欺君。每一字、每一页,皆有原始凭证为据。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秦王仰天狂笑,笑声中满是悲愤与绝望:“好!好一个‘圣明’!可你知不知道,天下亲藩百余,哪一个不曾如此?你今日动我秦府,明日便有庆王、晋王、楚王相继被查!你这是要掀翻整个大明根基!”
高时明淡淡道:“若根基早已腐朽,不如早掀。否则,等它自己塌下来,埋葬的就是百万黎民。”
秦王无言以对,最终在王府护卫搀扶下黯然离去。
当日黄昏,高时明于经略署大堂公开审案。李茂林当众招供:秦王府十年间共强占民田四十二万亩,设立“影庄”三十七处,每年隐匿租银八十万两;另组织私兵三千,名为“护院”,实则镇压抗租、绑架异己;更有牙行勾结,专门拐卖灾民妻女,仅去年冬季便卖出四百余人,获利逾二十万两。
百姓听罢,哭声震天。
高时明当场判决:李茂林依律斩首,家产抄没充公;其余涉案账房九人,分别判处流放、苦役;瑞丰仓正式收归经略府,改为“陕西赈济总仓”,专司粮食调配。
判决既下,百姓齐跪,山呼“青天”。
而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朱由检收到捷报,久久凝视那份附上的《受害者名单》,手指轻轻划过一个个名字:张氏,十八岁,米脂人,被卖至山西为妾;王小栓,十一岁,延安人,充作“纸兵”三年;刘阿婆,六十九岁,独子饿死后悬梁自尽……
他缓缓合上册子,唤来低时明:“传朕旨意,从内帑拨银五万两,专用于救助被拐卖妇女儿童,设‘归鸿所’于河南、山西交界处,凡寻回者,赐路费返乡,安置田宅。”
“另外,命礼部拟诏,今后凡参与人口买卖之宗室成员,一律削籍为民,永不录用。其子孙亦不得承袭爵位。”
低时明震惊:“这……是否太过严厉?”
“严厉?”朱由检冷笑,“他们对百姓何曾有过一丝仁慈?朕若再讲宽厚,便是助纣为虐!”
***
与此同时,罗永爱一行已抵达咸阳境内。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荒野白骨累累,村舍十室九空,偶有炊烟升起,竟是以树皮草根熬汤果腹。
入夜宿于驿站,罗永爱召集同僚议事。众人皆感前路艰险,有人低声叹道:“我们真能改变什么吗?一个秦王府都斗得如此艰难,何况全省?”
罗永爱沉默片刻,取出随身携带的《新政誓词》手卷,点燃烛火,缓缓道:“诸位,我们不是来改变天下的。我们是来证明??这天下,还有人愿意为百姓说话。”
他指着窗外黑暗中的村落:“那里躺着的每一个饿死者,都是对我们良心的拷问。如果我们退缩了,谁还会相信皇帝是真的想救他们?如果我们失败了,下一个冬天,死的就不只是几千人,而是几十万!”
众人默然,眼中渐现坚毅。
次日清晨,他们抵达第一个试点??咸阳县惠民所。冯氏之父早已等候多时,带领乡老递交诉状百余件,皆为赋税不公、差役苛重、胥吏勒索之事。
罗永爱一一受理,当场裁决三案:退还多征粮米二百石,惩办受贿里正一人,免除孤寡户两年赋役。消息传出,百姓奔走相告,称“天官下凡”。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推行“土地券”试点时,突生变故。
一名自称“西安府推官”的官员持公文前来,声称奉巡抚之命,暂停一切新政实验,理由是“未经省级备案,程序违法”。
罗永爱查验文书,发现印章模糊,日期倒填,明显伪造。
他不动声色,设宴款待来使,席间套话,终得知此人实为庆王门客,受命混入基层,专门破坏新政推行。
当夜,罗永爱密报高时明,并联合当地驻军将其逮捕。搜出身契副本三份、贿银五百两、以及一份手令,上写:“凡阻挠者,可借民乱除之。”
高时明接报,立即下令:**全省范围内开展“清蠹行动”,彻查各级官府中冒名顶替、伪造文书、煽动民变之奸细,一经查实,就地正法。**
同时,向朱由检奏报:“陛下,敌人已从明争转入暗斗。他们不再正面对抗,而是渗透、腐蚀、制造混乱。若不斩草除根,新政终将溃于蚁穴。”
朱由检阅罢,提笔批道:**“蛇藏草中,尤须重锄。准你便宜行事,凡涉叛逆,不必请旨,先斩后奏。”**
随后,他召见newlyappointed御前协镇营统帅曹文诏,此人原为辽东边将,以治军严酷、作战勇猛著称。
“朕给你五千精兵,”朱由检直视其眼,“三个月后,若陕西局势失控,你便率军入陕,不是平寇,是平‘**’。朕要你守住高时明的后背,让他放手去干。”
曹文诏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愿效死!只求陛下一句话??哪些人,可以杀?”
朱由检缓缓起身,指向舆图上那一片被红点覆盖的土地:“凡是吃人肉、喝人血、踩着百姓尸骨往上爬的,都可以杀。一个不留。”
殿外,北斗依旧高悬,寒光照彻大地。
朱由检回到御案,翻开日记簿,在昨日所写之后,续上一句:
>**“吾非要做千古一帝,只愿不做亡国之君。
>若苍天有眼,请借我十年光阴,换大明一线生机。
>若苍天无眼,朕便提剑而起,劈出一条生路。”**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瘦削却坚毅的侧脸。
这一夜,没有人入睡。
风暴正在西来,而帝王,仍在灯下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