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酒一喝,端的是索然无味。
筵席上,两边都是心怀鬼胎。
曹文诏是个闷葫芦,自顾自喝了两杯,便再不端杯。
那双在战场上杀红了的眼睛只是淡淡一扫,席间便无人再敢向他劝酒。
王世德...
乾清宫的烛火彻夜未熄,朱由检伏案批阅奏章,指尖已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白。窗外寒风呼啸,夹杂着远处更鼓的沉闷回响,仿佛天地也在为这风雨飘摇的帝国低吟哀歌。他放下朱笔,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桌角那封刚送来的密报上??陕西布政使司急奏:米脂县流民暴动,知县被焚衙门,贼首自称“闯将”,率众三千攻掠邻近州县。
“李自成……”朱由检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眉心紧锁。他记得数日前曹化淳呈上的锦衣卫密探线报,提及一名原驿卒出身的年轻人在高迎祥部中崭露头角,骁勇善战,深得众心。当时他还未在意,只道是西北寻常草寇作乱,如今看来,此人竟已聚众成势,隐隐有燎原之象。
他提笔欲批“命三边总督洪承畴速剿”,手却顿住。纸面墨迹未干,映出他眼底的犹豫。洪承畴虽能征惯战,然麾下兵疲饷绝,连年镇压流寇,早已捉襟见肘。若再调主力西进,则蓟镇空虚,一旦后金趁机南下,京师危矣。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轻叩之声。王承恩悄然入内,面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封黄绸包裹的密函。
“陛下,”他压低声音,“南京六百里加急,高攀龙亲笔所书。”
朱由检接过拆看,字字如针,刺入心头。信中言道:东林旧臣钱谦益、文震孟等人已秘密联络江南士绅,愿以清议之力助天子肃清奸党;但亦直言警告??若朝廷一味苛征盐税,激变江南,则民心尽失,国本动摇。
“他们既要朕用他们,又要朕听他们。”朱由检冷笑一声,将信掷于案上,“天下皆知我削魏党、查盐商,便说我‘与民争利’;可若我不取豪强之财以救边患,难道要坐视宁远将士饿着肚子守城?”
王承恩垂首道:“陛下圣明。只是人心难测,东林诸公向来以道义自居,未必肯真心辅佐宦官出身的内廷之人。奴婢斗胆直言,此辈可用,不可全信。”
朱由检默然良久,忽问道:“杨嗣昌可在京?”
“回陛下,前日已召其入京述职,现居礼部待命。”
“宣他明日午时觐见。”朱由检语气决断,“此人虽非东林,却通权变,晓军务,朕需一既能制衡清流,又堪任实务之臣。”
王承恩应声退下。殿中复归寂静,唯有铜漏滴答作响。朱由检起身踱步至窗前,推开半扇,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几分倦意。夜空中乌云翻涌,不见星月,一如他心中那团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一条极其危险的路??一面打压魏党残余,一面拉拢东林势力,同时还要从豪商巨贾手中夺财养兵。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朝局崩塌。
而最令他不安的是,魏忠贤之死至今迷雾重重。那两名动手的驿卒已在押解途中暴毙,一口咬定是“畏罪服毒”,可尸身脖颈处分明有淤痕。更蹊跷的是,原本随行的一名贴身太监李朝钦竟在失踪三日后被人发现漂浮于河中,喉管被割,怀中却藏有一枚刻着“崔”字的玉佩。
崔呈秀!
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兵部尚书崔呈秀,魏忠贤义子,掌兵柄多年,党羽遍布边镇。若真是他下令灭口,说明此人已有反意。可眼下证据不足,贸然动手,恐激起兵变。
他转身回到御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旨:“着锦衣卫暗查崔呈秀私通边将之事,尤须留意其与大同总兵王朴、宣府巡抚耿如杞往来文书。另,命东厂番役潜入其府邸,搜寻魏忠贤遗物或密信。”
写罢,密封交予曹化淳亲自送往北镇抚司。
三日后,锦衣卫回报:崔府管家曾于深夜接待一名来自山海关的客商,形迹可疑;且其妾室近日购置大批珠宝,来源不明。更有校尉潜伏墙外,听见崔呈秀与其幕僚密语:“今上多疑,恐不容我等久居高位……不如早图自保。”
朱由检看完奏报,冷笑不止:“自保?是要造反吗!”
他当即召见内阁辅臣黄立极,当面质问:“兵部近来可有异常调兵奏疏?”
黄立极汗流浃背,结巴道:“并无……并无大规模调遣,唯有一些小营轮戍之请,皆依例批复。”
“依例?”朱由检猛然拍案,“那你可知,大同镇昨日报称丢失火药三百斤?宣府马政司亦奏骡马被盗数十匹?这些,也是‘依例’?”
黄立极跪地叩首,浑身颤抖:“臣……臣确不知情!”
朱由检冷冷道:“你不知情,但有人知情。传旨:即日起,所有五品以上武官出入京畿,须经兵部与司礼监双重勘合;凡涉及军械、粮秣调动,一律报朕亲览。另,命顺天府会同锦衣卫,彻查京师内外私藏兵器、囤积粮草之家,尤其是崔尚书府邸周围坊巷!”
圣谕既出,京师顿时风声鹤唳。崔呈秀察觉势头不对,连夜遣人焚烧书房文书,却被埋伏在外的东厂番役当场抓获。搜出尚未烧尽的信笺数张,其中赫然写着:“若事急,可联九边共举义旗,挟天子以正朝纲。”
“好一个‘挟天子以正朝纲’!”朱由检手持残纸,怒极反笑,“他倒是想做曹操!”
翌日清晨,紫禁城钟鼓齐鸣,百官入朝。朱由检端坐龙椅,面容冷峻,身旁立着持剑锦衣卫,气氛肃杀。
黄立极颤巍巍出列奏事,尚未开口,殿外忽有喝声:“有诏!拿兵部尚书崔呈秀,革职下狱,抄没家产,三族羁押候审!”
话音未落,四十余名锦衣卫蜂拥而入,直扑班列中的崔呈秀。后者面色惨白,踉跄后退,嘶声道:“陛下!老臣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啊!”
“忠心?”朱由检缓缓起身,声音如冰,“你私通边镇,图谋不轨,还想骗朕说是忠臣?来人,把他嘴堵上,押去北镇抚司!待审明罪状,凌迟示众!”
满殿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言。田尔耕、许显纯二人低头避视,额角渗汗。他们知道,下一个,恐怕就是自己。
一场雷霆清洗就此展开。短短半月之内,魏党骨干相继落网:田尔耕因纵容下属贪污军饷、私设牢狱虐囚,被判斩监候;许显纯则被揭发曾参与构陷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大臣,罪证确凿,赐自尽于狱中。
与此同时,朝廷政令接连出台:恢复万历年间废止的“一条鞭法”稽查制度,严控赋税流失;裁汰冗官三千余人,节省俸禄开支百万两;并设立“督饷御史”,专责监督各边镇军费使用情况。
民间为之震动。百姓初闻皇帝严惩贪官、整顿吏治,无不拍手称快。尤其当御史周汝登在河南开仓放粮,救活饥民十余万后,街头巷尾皆传“天子仁政,重振祖宗气象”。
然而,也有人冷笑。
扬州瘦西湖畔,一座园林深处,几名身着儒袍的士绅围坐亭中,饮酒论政。为首者乃江南盐业巨贾郑芝龙之兄郑芝凤,他冷笑道:“什么仁政?不过是杀几个阉党替罪羊,好让他继续搜刮我们罢了!前脚抄了崔呈秀的家,后脚就派巡盐御史来查我们的账,这是要断我江南财路!”
旁人附和:“听说连徽州程氏都被罚了二十万两银子,只因少报了一船盐货。这般苛政,岂能长久?”
“哼,”另一人低声道,“我看不出三年,必有变乱。只要有人振臂一呼,百万富户皆可为兵!”
消息自然传到了宫中。朱由检听罢,并未动怒,反而淡淡道:“让他们骂去吧。只要辽东不失,流寇不盛,朕不怕他们说坏话。”
可现实却不容乐观。
这日午后,辽东急报送抵:皇太极亲率八旗主力围攻锦州,袁崇焕遣祖大乐驰援,途中遭伏击,全军覆没。锦州守将赵率教孤军奋战七昼夜,终因粮尽援绝,城破自刎。宁远震动,蒙古诸部观望不前。
朱由检读完战报,手中茶盏“啪”地摔碎在地。
“锦州丢了……”他喃喃道,“宁远门户洞开,下一步便是山海关!”
他立刻召集群臣议事。毕自严痛哭流涕,称国库再无可支之银;兵部侍郎申用懋则建议放弃宁远,退守关内,集中兵力防备京畿。
“退?”朱由检怒目圆睁,“一退再退,等到后金铁骑饮马渤海,你们再退到哪里去?!”
他当即便下旨:调宣府精兵五千,由总兵官满桂统领,火速增援宁远;再拨内帑银十万两,经海路直送前线;并亲书手谕勉励袁崇焕:“朕与卿同心戮力,生死不负。”
可就在圣旨发出当晚,紫禁城突生异变。
乾清宫值夜太监发现,通往御膳房的小径上有血迹斑驳,追踪而去,竟在一枯井中发现两具尸体??正是负责传递密信的两名小黄门,咽喉被割,怀中密函不翼而飞。
朱由检闻讯勃然大怒:“宫中有奸细!”
他立即下令封锁全城,关闭九门,由锦衣卫挨户排查。三日后,线索指向一名曾在崔呈秀府中任职的幕宾,此人现已投靠许显纯旧部,意图联合溃逃的厂卫余党,在京师制造骚乱,扰乱朝纲。
朱由检毫不留情,命曹化淳带队围剿,格杀勿论。一夜血战,百余叛党伏诛,首级悬于午门示众。
风波虽平,但他深知,这场斗争远未结束。真正的敌人,不在宫墙之内,而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与荒野。
三个月后,西北战况恶化。李自成率部奇袭延安府,劫掠官仓,开仓放粮,旬日之间,从者如云,号称十万。洪承畴率军追击,屡战不利,损兵折将。
与此同时,山东白莲教起事,湖广矿工暴动,四川土司反叛……大明江山,仿佛一头千疮百孔的老牛,负重前行,随时可能倒毙。
朱由检每日批阅奏章至凌晨,双目赤红,身形消瘦。王承恩劝他保重龙体,他只是摇头:“朕若歇息,天下何人可歇?”
某夜,他独坐灯下,翻阅《贞观政要》,忽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书页。
王承恩惊慌扑入,扶住他身子:“陛下!快传太医!”
朱由检摆手制止,喘息道:“不必……寡人无碍。”
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轻声道:“朕常想,若太祖、成祖在世,该如何应对今日之局?”
王承恩哽咽:“陛下已做得够多了……比天启爷强百倍。”
“可朕想要的,不是‘比谁强’,”朱由检苦笑,“而是要让这大明,活下去。”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曹化淳奔入,手中高举一封火漆密函:“陛下!袁崇焕捷报!”
朱由检强撑起身,接过拆看。只见上面写道:皇太极攻宁远不克,损兵万余,被迫退兵。袁崇焕乘胜出击,收复锦州外围要塞三座,斩首两千级,缴获辎重无数。并附地图一幅,标注新修防线布局。
乾清宫内一片欢腾。朱由检看着战报,久久不语,终于落下泪来。
“宁远守住了……”他喃喃道,“大明,还有希望。”
可就在他欣慰之际,另一份密报送至:陕西流寇李自成攻破绥德,自称“闯王”,发布檄文,痛斥朝廷苛政,宣称“均田免赋,人人饱暖”。
朱由检擦干泪水,重新拾起朱笔,在那份檄文副本上重重批下八个大字:“此贼不除,社稷难安!”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一个**的朝廷,也不仅是一群贪婪的权臣。而是一个正在崩塌的世界秩序??北有强虏,西有饥民,南有豪强,内有权宦。四方皆敌,四面楚歌。
但他仍坐在龙椅之上,不曾退缩。
因为他是皇帝,是这座帝国最后的支柱。
黎明之前,黑暗最浓。可只要烛火不熄,就仍有光。
而他,誓要做那执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