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军大将军尽忠职守,实乃三军楷模。”韩松天言道:“但因为当初姜志邦等人从中挑唆,以至于原本忠于朝廷的人马内乱,终究不美。”
郭烈神色如常,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自我从军,由兵卒做起,就只记得六个...
雨后的山道泥泞不堪,马蹄踏在湿滑的石板上,溅起一串串浑浊水花。林昭骑在一匹青鬃马上,身后跟着百余名随行者??有背着药箱的老郎中,有扛着木箱的书生,还有几个衣衫粗陋却眼神坚定的农夫。他们自巴蜀出发,已行半月,翻越秦岭时遭遇雪崩,死了三头驮经卷的骡子,也折损了一名年轻匠人。可没人退缩。
“首领,前面就是汉阳镇了。”一名青年策马赶来,是问道者中最年轻的执事李砚,才二十出头,却已在七省跑过义学路线。“据探子回报,此地县令刚被调走,新官未至,正是我们立碑的好时机。”
林昭点头,抬手示意队伍缓行。他望向远处那片依山而建的小镇,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看似安宁,可他知道,这平静之下藏着多少无声的苦难。去年一场瘟疫夺去三百条命,无人收尸;前月又有豪强强占良田,逼得一家五口投井。朝廷不管,官府不问,百姓只能跪在破庙里求神明显灵。
“神明若真显灵,也不会等到今天。”林昭低声说。
入镇后,众人悄然分头行动。有人去联络乡老,有人勘察空地准备刻碑,医者则直奔村尾草棚,那里住着几个患肺痨的孩子。林昭独自走向镇中心那座废弃的祠堂,门楣上写着“忠义祠”三字,早已斑驳脱落。他推门进去,灰尘扑面而来,正厅供桌上积满厚灰,唯有中央一块木牌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上面墨迹犹新:“此处曾有人教孩子做好人。”
他怔住了。
这是他十年前定下的规矩,从不署名,从不留痕,只为种下一颗种子。可如今,竟有人主动照做,甚至提前为他们铺好了路。
“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林昭转身,只见陈明远缓步走出,鬓角已染霜色,手中仍握着那方旧砚。十年奔波,他的背不再挺直,脚步也有些蹒跚,但眼里的光,比当年更亮。
“你怎么先到了?”林昭问。
“我走的是小路。”陈明远笑了笑,“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这半年,‘明德会’已在十八个州扎根,单是义塾就有四百余所。孩子们读《弟子规》,也读《孟子》;郎中治病不收钱,反而倒贴药材;更有不少地方自发组织‘劝善会’,调解邻里纠纷,比衙门还管用。”
林昭缓缓坐下,手指轻抚桌角裂痕:“朝廷呢?”
“密令频发,说是‘严禁私传邪说’,各地都在查抄书籍。上个月,庐州一位老塾师因讲《大学》被杖责三十,活活打死。还有三个义诊点被烧,两名医生失踪。”陈明远声音低沉,“但他们越压,百姓越信。现在很多人说,‘官话说假,问道者讲真’。”
林昭闭目良久,忽而一笑:“你知道北疆老兵们最近在做什么吗?他们在每个村子建‘问道亭’,不是为了拜我,是为了提醒后人:做人不能忘本。有个七岁孩子每天放学都去鞠躬,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亭子里住着良心’。”
陈明远动容:“民心如此,大势已成。”
“可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林昭睁开眼,“当一种信念开始动摇权力根基,掌权者就不会再容忍它只是‘善良’。他们会说它是‘谋逆’,是‘蛊惑人心’。下一步,必然是血洗。”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李砚冲进来,脸色惨白:“首领!快走!朝廷派兵了!五百铁甲正从洛阳方向疾驰而来,领头的是御前亲军统领赵烈,此人手段狠辣,专司剿灭异党!”
陈明远霍然起身:“不能散!一旦逃窜,十年心血尽毁!百姓会以为我们怕了,信念就会崩塌!”
“我不走。”林昭站起身,走到祠堂门口,望着天边渐暗的云层,“但我们也不硬拼。传令下去,所有经卷立即转移至山中秘洞,义医带着病人先行撤离。至于碑……今晚就刻,明日晨钟响时,必须立起来。”
“可敌人明日午时就到!”李砚焦急。
“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林昭回头,目光如炬,“什么叫‘道在民间’。”
当夜,风雨再起。
数十名工匠冒雨凿石,火把在风中摇曳,映照出一个个专注的脸庞。石碑高六尺,宽三尺,正面刻着八个大字:“**不欺天,不欺民,不欺己良心**。”背面则是《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林昭亲自执锤,一凿一凿,将最后一笔完成。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混着汗水与泥土,滴落在碑文之上,宛如泪痕。
“立碑!”他一声令下。
众人合力将石碑竖起,深埋入土。随后,他们在碑前点燃三支蜡烛,摆上一碗小米粥、一支毛笔、一本手抄《论语》。没有仪式,没有口号,只有沉默的守候。
黎明破晓,第一缕阳光洒在石碑上,字迹清晰如刀刻。
而就在这一刻,远方尘土飞扬,马蹄声如雷滚滚而来。
五百黑甲骑兵列阵于镇外,旗帜猎猎,写着一个猩红的“赵”字。为首的将军身披玄铁重铠,面容冷峻,正是御前亲军统领赵烈。他曾是林昭在北疆的副将,一同杀敌破阵,也曾并肩卧雪三日,共饮一壶烈酒。如今,却是奉旨来取他性命。
两军对峙,无声胜有声。
赵烈策马上前,目光扫过那块新立的石碑,眉头微皱。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林昭。
“林兄。”他开口,声音沙哑,“十年不见,你竟成了‘祸乱之源’。”
林昭淡然一笑:“赵兄千里追来,只为听我说一句‘我错了’?”
“只要你解散‘明德会’,焚毁经书,随我回京认罪,陛下许你全身而退。”赵烈低声道,“否则,今日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林昭环顾四周,指着那些躲在屋檐下偷看的百姓,指着祠堂门前捧着粥碗的孩子,指着远处田间扶犁的老农,“你可知他们为何不怕你?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不是贼,不是叛军,我们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少一点冤屈,多一点光明。”
赵烈沉默。
“你记得北疆那个冻死的小兵吗?”林昭忽然问,“他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赵烈瞳孔一缩。
“他说:‘将军,我想回家,可我不想做个坏人。’”林昭声音轻缓,“那时候我们打仗,是为了护国;现在我不拿刀了,可我还是在护国??护的是人心中的国。”
赵烈的手紧紧攥住剑柄,指节发白。他抬头看向那石碑,又看向林昭身后那些默默站立的百姓??老人、妇人、孩童,无一人逃跑,无一人呼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
“你赢了。”赵烈终于开口,声音几近哽咽,“不是用刀,是用这一块石头,一句话,一群人的心。”
他转身,对着麾下将士厉喝:“收兵!原路返回!”
众将士愕然,却无人违令。
临行前,赵烈单独留下,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符,递给林昭:“这是北疆旧部的信物。若有难处,持此符可召三千老兵。他们不在朝廷册籍,只听你一人号令。”
林昭接过,深深一揖。
赵烈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石碑,喃喃道:“或许……我也曾是个好人。”
大军远去,尘埃落定。
汉阳镇恢复宁静,唯有那块石碑静静矗立,见证了一场未曾流血的胜利。
数日后,消息传遍天下:“问道者”未亡,反因朝廷退兵而成传奇。百姓争相效仿,在自家门前立木牌、写箴言。有的写“宁穷不贪”,有的写“诚信待人”,更有母亲教幼儿背诵“君子慎独”。
而在长安皇宫,皇帝再次接到密报:
>“赵烈班师回朝,拒不交出兵权,称‘不忍屠戮良善’。现已被软禁于府邸。然其部下已有数百人脱袍归隐,奔赴各地加入‘明德会’。民间传言,‘二郎至圣先师’显灵,感化将军,救万民于刀兵。”
皇帝看完,久久不语。他起身走到御花园,拾起一片落叶,轻轻放入池中。涟漪荡开,映出他苍老的面容。
“传旨。”他忽然开口,“将宫中藏书阁所有儒家典籍,尽数抄录三分:一份留宫,一份送国子监,一份……送往‘明德会’总部,就说朕借他们读,日后要讨教。”
太监惊愕:“陛下,这岂非承认其正统?”
皇帝微笑:“若仁义是正统,那便让它正统吧。江山可以易主,道统不该断绝。”
自此,朝廷与问道者之间形成微妙平衡。官方依旧打压“非法结社”,可地方官员却悄悄默许义学存在;皇帝嘴上不说支持,实则每年暗拨粮米药材,助其赈济灾民。
十年过去,天下风气为之一变。
盗贼减少,讼案锐减,连市井泼皮打架都要先问一句:“这事要是被孩子看见,该不该学?”
更有奇事发生:某年大旱,多地颗粒无收,朝廷赈灾迟缓。可“明德会”发动各地义仓联动,以“一村帮三户,十村联防”之法,竟使十万灾民安然度荒。事后清点账目,分毫不差,人人自觉捐粮记名,无人冒领。
史官记载此事,感慨写道:“非律法所能治,乃人心自觉也。”
林昭年岁渐长,两鬓斑白,终隐居于终南山一处茅屋。每日清晨读书写字,午后教几个山村孩童识字明理。他不再过问世事,可天下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一日黄昏,一名白发老妪拄拐前来,颤巍巍递上一封信。
“这是我儿写的遗书。”她含泪道,“他在边关戍守二十年,临终前说,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唯有一件事值得提:他曾在一个雨夜,护送三位问道者穿过敌境,只为送去一百本手抄《孝经》。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光荣的事。”
林昭接过信,读罢良久,只回了一句:“告诉他家人,他比许多达官贵人都更接近圣贤。”
老妪叩首而去。
当晚,林昭提笔写下一段话,封入竹筒,投入山涧:
>“吾辈所行,并非创教立派,亦非争权夺利,唯愿世人明白:
>善不必等圣人来教,恶不必靠刑罚来止。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灯,只要你不吹灭它,黑暗就永远无法吞噬人间。”
多年后,这条山涧干涸,村民挖出竹筒,将其内容刻于石壁,称为“心灯岩”。
又过百年,战火再起,王朝更迭。新帝登基之初欲清除前朝余党,下令焚毁一切与“问道者”相关之物。可当士兵来到乡村,却发现家家户户都将《弟子规》《大学》藏于梁上、埋于地下,宁愿坐牢也不交出。
一位老秀才被捕时昂首而言:“你们能烧书,烧不了人心。你们能杀我,杀不了道理。”
这句话传入宫中,新帝思忖三日,终下诏:“凡存‘明德’之书者,不但无罪,反赐米一石,以奖其志。”
从此,“二郎至圣先师”之名,不再局限于某一组织、某一时代,而是化作一种精神象征,流淌在血脉之中。
千年之后,那位六岁女孩的母亲在接受采访时说:“我父亲是个矿工,小时候家里穷,是问道者的义塾教他识字。后来他常说,那一支铅笔,比金子还贵。所以我从小就告诉女儿:你要做个好人,不是因为会得到回报,而是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光。”
记者听完,低头看着手中的笔记本,忽然发现一行字不知何时被人写下:
>“你正在记录的历史,也许就是未来的孩子们心中的神话。”
他合上本子,望向窗外。
夕阳西下,一群小学生正手拉着手走过广场,朝着那尊青铜雕像走去。他们的笑声清脆,像春天的风。
其中一个小男孩停下脚步,弯腰扶起了另一位摔倒的同伴。
没有人鼓掌,没有人拍照。
这只是日常。
就像呼吸一样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