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来的猝不及防。
小郡城门口送行的县衙一干人等,见雨来的急,纷纷躲避。
心腹不知哪里找了把伞给知县大人撑了。
县令听着雨落伞面劈里啪啦的响动,抬头看着那变幻莫测的天色,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主簿问道:“大人何故如此?”
知县掏出帕子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叹气道:“本官听闻是夜行司初百将护送,就知道拦不成,我虽是文官,却自也听闻这是个煞星,心高气傲行事独断,是那些武夫里最出类拔萃的,这般人物怎么可能卖我面子,本还以为巨石拦路是天助我也呢,没想到竟……呵。”
小郡衙门派人前去并不是真的要疏通道路,只是在那里装装样子而已,没想到这位初百将手下能人辈出。
主簿道:“不然怎么是公认的’北关第一、百将之首’呢,也怪不得先前那些差人都不敢稍微为难他们……着实的好大气势,我连喘气都不敢大些,生恐冲撞了惹他不快,何况那些只知欺软怕硬的差役。”
“谁说不是呢,本官听说出了人命,还打算借这个机会、好歹以查问之名叫他们耽搁两日,可刚才照了面,竟一个字也不敢提起。何况底下人。”县令摇着头道:“唉,回头主家那边还不知怎么交代。”
主簿迟疑着问道:“说来属下不解,主家那边儿好端端地,为何非要叫大人留住初百将一行?”
县令苦笑:“我本来也不明白,先前三川口那边的探子来报,初百将一行护送的乃是位绝色女郎,他们都称呼为’夏少君’。”
主簿悚然而惊:“夏……少君?难道是我们知道的那位?可是……明日便是少君跟主家少郎的大喜之日,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非也,此少君非彼少君,你怎么想不通?”
“夏家的少君目前不只有一位么?”主簿咋舌,眼睛瞪得几乎弹出来:“大人的意思莫非……莫非是三年前的那位?”
县令哼了声:“不然的话,主家为何下令让我留下这一行人?听说本来跟少郎定亲的、正是三年前失踪那位,如今夏家换了人嫁,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正主儿又回来了,不管池家还是夏家脸上都不得好看,所以才想叫我拦住,可惜他们想错了,谁能料到负责护送的竟是此位。”
“这……”主簿踌躇道:“大人,这百将既然是有名的骄狂,怎么肯做这种护送之事?其中是否有内情?”
两人对视,县令道:“是啊,按理说这等微末之事是不会落到这个主头上的,究竟谁有这般大颜面,能指使得了这位爷?”
主簿拧眉道:“大人,倘若这位少君能够使唤得动百将之首,只怕内情大不简单,要么是她自己能耐过人,要么是她背后撑腰的人手眼通天,不管是哪一种,这池家换娶之举都大为不妥,很不似明智之选。”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说下去。
且说初守一行人离开小郡,苏子白悄悄地对初守道:“百将,你有没有察觉方才那县令热情的过了头?为什么几次三番地要留咱们?难道是冲着百将你的名头?”
初守道:“我可没那么大名头。”
苏子白笑道:“那么就是冲着……”他扭头看了一眼马车,“不然以他们文官素日的行径,同我们只是井水不犯河水,哪里如今日这样热乎的恨不得贴上来,看那意思好像很想我们留下来,就差上手生拉硬拽了。”
初守看他:“你是说……有人授意?”
“此地距离素叶城不过一日行程,那两家的人也不是泛泛之辈,若说哪里听说了消息也是有的。毕竟明儿就是人家大婚,这会子正主偏偏回来了,要是我,也必定坐不住。”
将近正午,前方一处镇落,正打算进镇子稍事歇息,迎面却冲出了几匹高头大马,中间簇拥着一辆马车。
小镇的街头还算热闹,那些马儿却跑的飞快,所到之处一片惊呼声,行人慌忙闪避,连滚带爬,有些个脾气急的,不免骂了几句,其中一名骑士闻听,手中马鞭不由分说地挥出去,劈头盖脸,顿时打的那人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为首者回头呵斥:“混账,少生事端!”
施暴之人这才停手,啐了口道:“瞎了你的狗眼,耽误了老子的大事,你的小命都不够赔的!”
这六七匹马横冲直撞过了闹市,为首那人远远地看见初守等人,顿时细细打量起来。
直到彼此距离拉近,那为首的人一抬手,几匹马纷纷勒住,那人道:“敢问是夜行司的军爷么?”
青山上前道:“你们是何人?”
为首那人的目光闪烁。
他自然留意到初百将颈间的红巾,也知道了他的身份,本来要细看看这位武官的,只是不知为何,总不敢跟初守的眼睛对上。
他心里暗自诧异,只的干笑了声道:“我们是素叶城夏府的人,奉命前来接我们二小姐回府,听闻是夜行司的军爷护送……所以问问,不知车内的……”
此人自顾自说着,殊不知他身后跟随的那几人彼此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不忿之色。
先前那鞭打百姓的嘀咕道:“管事何必对他们那么客气,车内多半儿就是那……哼,我倒要看看,她是怎么有脸回来的。”
他的声音不算太低,甚至隐隐地有几分故意,想要让初守乃至车内夏楝听见。
也确实如他所愿。
“刷”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那人只听见“咔嚓嚓”的响动,天旋地转,直接从马背上被掀飞落地。
直到狠狠跌落地上,才勉强发出一声嘶哑的:“啊……”
眼前一片血红,手捂着半边脸颊,那脸连着嘴都已经算是烂了,鲜血,碎肉,破了的骨茬,掉了的牙齿,乱七八糟,血肉模糊地糊在掌中,疼的发不出响动,极近晕厥。
夏管事自然也听见了此人的大放厥词,他虽然觉着不妥,但也吃定对方不至于怎样。
万万没想到初守会直接动手伤人。
他扭头看见地上扭动如蛆虫的护院,震惊,愠怒,他看向初守,刚要质问,就见对方轻描淡写地一抖手中马缰绳:“好好地弄脏了,真是晦气!”
其实两人之间距离隔着足有七八丈,马鞭再长也是够不着护院的,只是他这样信手一挥,鞭子上的劲风犹如刀刃一般锐利,这还是他没存心要那人性命,又准又狠,不然的话这一鞭子足可以把那人的头颅掠下来。
夏管事屏息:“阁下何必出手如此狠辣?”
他身后几人眼见同伴惨状,却不知面前的武官是如何伤人的,也是急怒惊惧交加。
初守抻了抻鞭子,道:“狗在乱吠你不管,爷的眼里却不揉沙子。”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怎么,还有谁要试试?”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甚至连抬头都不敢,夏管事暗自咬牙,勉强道:“我方才已经自报家门,并非来好勇斗狠的,乃是想要迎回我们府二小姐,倘若车中是我们府楝姑娘,在此处遇上就再好不过。”
初守道:“你想怎样?”
管事假笑:“多谢百将对于楝姑娘的一路照看,我们夏家记住这个情,以后自然会有重谢,各位就送到此就行了,接下来自然是交给我们府里人。”
车外动静,夏楝自是听见了。
她并没有理会,只是向着刚醒来不久的小黑犬比了个手势。
之前山石坠落,黄犬来福拼力护佑,小黑犬虽并未看见,但在它方才的沉酣之中,却也感应到了,那种久违了的温暖慈爱,让它在睡眠之它时不时地抽泣。
乍然醒来,它的眼角边儿还缀着偌大的泪珠。
原本通身煞气的黑犬,此刻的煞气已经消了大半。
它起初还警惕而不善地看着车内的夏楝跟珍娘,但很快,它掀掀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眼神逐渐柔和下来。
“呜……”黑崽儿叫了声,重又在原地趴下。
对面的珍娘掀开车帘向外看:“少君,他们真是夏家来接您的?怎么……我听着语气不太对头。”
夏楝道:“连你一个置身事外的人,都能听出不对头来,只怕他们不是来接人的。”
珍娘并不知道夏府的内情,但她为人机敏,自然也嗅出不同:“是啊,一照面就要把初百将他们打发了,说的还怪好听的……就是不知道百将他们会不会答应。”
珍娘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
一声惊呼从外传来。
珍娘忙探头去看,就见之前说话的那位管事捂着胳膊,手指间滴滴答答流下鲜血。
原来刚才初守又是一鞭子挥出,多亏夏管事早有防备,急忙躲闪,就算如此还是不免受伤。
他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为何又动手伤人!”
初百将看到这些人出现,便知先前苏子白的猜测成真。
把手中马鞭一收,若无其事地对苏子道:“你快好好听听,也跟着学学,这是那些所谓的世族大家的做派,我只当能给我下令的只有廖督统,没想到有人比他的面子还大,一张口跟打发叫花子似的,哪来这么大口气?”
苏子白早看不惯来人的做派,见初守所做所说显然是没打算给他们留脸面,当下也笑道:“多半是昨儿晚上掉进粪坑,所以口气大了些。”
他又冷笑着转向夏管事:“你算是什么东西,看在少君的面上,才跟你搭几句话,你倒是蹬鼻子上脸了,我们乃是奉了皇都太子少保廖督统的命令,要护送夏少君回素叶城,不然你以为谁都能随意调动北关铁卫?你张口就叫我们走,简直比廖督统面子都大,如此行事做派,你们夏家的人知道么?还是说你如此行事,就是夏家指使的?”
苏子白一张口就正中要害。
整个夏府都以长房马首是瞻,三年前夏楝“失踪”后,长房的夏芳梓“理所当然”,成了夏府的“少君”,尤其是跟池家的亲事定了后,越发不可一世。
底下人多是长房一派,今日来接夏楝的人,除了挨鞭子的夏管事外,还有一位嬷嬷,都是长房那边的心腹。
天官夏家在素叶城的地位举足轻重,夏芳梓声势无两后,他们这些奴才也跟着水涨船高,气焰嚣张的如同自己当了天官,就算是素叶有名的士绅大族中人,见了他们也自恭恭敬敬不敢得罪。
在素叶作威作福习惯了,哪想到今日遇到对头。
夏管事虽疼的钻心,却也知道这些人不好惹,又加上听到还有皇都的关系。
他忍气说道:“我也没说什么……更加没想左右军爷们如何,只是觉着各位的公务要紧,不想耽搁各位而已。”
苏子白毫不客气:“护送夏少君,就是我们的公务。你耳朵聋了还是记性不好?”
此时后面的车上,一个有点年纪的老嬷嬷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
“我怎么听着,是遇到了咱们二姑娘。”孙嬷嬷经过夏管事旁边,见他手臂流血受伤不轻,却出乎她的意料。
夏管事暗暗使眼色,孙嬷嬷扬声道:“各位军爷,我们好歹也是二姑娘的家里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们当着二姑娘的面儿打伤了人,叫我们姑娘面子往哪儿搁呢。”
初守眼神微变,却听车中三分冷意的声音道:“你自说自话就罢了,拿我做筏子,大可不必。”
孙嬷嬷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却偏偏又装出惊喜的神色:“真的是二姑娘么?”
她忙上前两步,却给苏子白探臂拦住:“你凑上来干什么?要行礼就远远地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