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自三位师姐相继外派后,老师就搬到了这处小院,说是原本的院子太空,住不惯。
可既然住不惯,又为何孤身呆在京城?
张庭知道,因为她也一直在等这一日啊。
跨步进门,守门的婢子不敢拦,她径直就入了内院。
穿过长廊,走在石子路上,小径两侧的花圃里娇艳的迎春花盛放,姿态喜人。张庭这才发觉,现如今已入春了。
她即将迎来做官的第五年。
花园的凉亭里,冬日挂上的帐幔还未撤走,随微风轻荡,隐约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的人影。
她裹着身玄色的袍子,外罩一件披风,两鬓银丝近乎染尽,面上的皮肤松弛彻底掉了下来,褶皱看上去比树皮还要多。
张庭脚步一滞,眼眶发热。
轻声唤了声:“老师。”我回来了。
亭中人手执双色棋子,正专心致志与自己对弈,像是没听见。
她上前一步,“不孝徒儿张庭,特来请罪。”
张恕耳朵动了动,皱起眉,她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狐疑地偏过头,脸上笑开,“哦原是小庭来了。”
当即招了爱徒过来,盯着她身上的绯红官袍看,目中尽是赞赏。
“想当初为师中了进士,最高也不过做到正六品的修撰,小庭如今青出于蓝胜于蓝,为师甚至欣慰。”
又难免发牢骚,“你虽饱读诗书、满腹才华,但你晋升速度着实惊人,极其引人注目不说,还特别会令小肚鸡肠的小人嫉恨,因此,平日里为官做事要更谨慎,三思而后行……”
张庭哭笑不得,原地站着听训。老师还是这样唠叨。
好一会,张恕嗓子都说干了,她准备去找茶盏,这时却有双手稳稳地递到她面前。
她微愣,随即揶揄:“老妇人今日也来尝尝,朝廷大员亲手奉的茶是好是赖。”细品过后,砸吧砸吧,“清香润口,回味无穷。”别说,给高官训话的感觉真是爽快。
张庭失笑,一屁股坐到老师对面去,查看她这副棋局,“弟子陪您继续下如何?”说着,手直接往前面伸,要接过她手里的白子。
张恕一巴掌拍掉她的手,吹胡子瞪眼,嘟囔:“我可不跟你打。去去去!”绝不承认是因为自己下不过小徒弟。
张庭期期艾艾收回手,撇撇嘴,不下就不下,谁还稀罕了?
老婆子信里对她温声细语,百般呵护,见了面就嫌弃的不行,呵,老母鸡心态。
张庭心胸宽广不跟老年人计较,微笑:“老师自个儿下,弟子看着也行。”
方才张庭是含着泪进来的,现在却丁点儿悲伤的情绪都升不起。无他,老师越活越年轻,她还担心啥?担心自己显得比她老?
张恕打了个喷嚏,搓搓鼻子,暗骂是哪个王八蛋念叨她?
浅浅叙完旧,也算拜见过恩师了,张庭将自己在漳州府、鄞州府时的见闻,挑了一些重点说与老师听。有些事情虽然在信中说过,但总比不上面谈交流更叫人深刻。
末了,她说:“世间职务千万种,徒儿也曾将为官作宰当做其中一种,以为只要做了该做的,说了该说的就行了。”她顿了下,手按在绯红的布料上,“可实际远比想象的沉重万倍,这身官服代表的不仅是徒儿自己,更是数以百万的百姓,他们的命运全都系于我身。”
这身官服既象征权力,也承载了更多博大厚重难以言说的东西。
“嗯。你能感悟到便好。”张恕捏着白子摩挲,假装继续下棋,好似浑不在意,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古往今来,多少人被为官作宰蒙了心,野心勃勃脚踩着一个个人头往上爬,或是在鲜花与掌声中,渐渐迷失了初衷。而她的爱徒,却能在最风光之时坚守本心,意识到为官真正的要义。
不同的出发点,能走到的结局千差万别。
夜幕渐沉,仆役在四周点灯,暖黄的光线落在两人身上,衬得气氛更加温馨融洽。
撤了棋盘,师徒两人干脆就在庭中用饭。
张庭今日很开心,饭桌上几道她爱吃的菜,一看就是知道她要来,提前准备的。
张恕脾胃不好,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但她看着张庭吃饭也很满足,成家立业,算得上大人了,用饭还这般风卷残云,活像闹过饥荒似的。
小庭只顾吃,脸上沾了颗饭粒都不知,张恕觉得好笑,抬手帮她蹭掉。
张庭愣怔,捧住碗呆住。
“比四年前气势更足,也更清减了。”张恕给她碗里夹了筷子菜,“多吃点补补。漳州府、鄞州府那么大烂摊子让你收拾,担子重时间又压得那样紧,也幸好你年轻身子熬得住。”
张庭敛眸扒饭,“徒儿每日按时作息、按时吃饭,连习武弄剑也不曾停,身子受得住。”
张恕轻轻摇头,“为师说的是你精神绷太紧、绷太久了,小庭,我们都是肉身凡胎,强压着早晚有一天要出事。”
“饭太烫,我们可以一口一口吃,路太长,我们可以一步一步走。切记心急伤身,累了就回头,为师永远在你身后。”
“嗯,徒儿知道了。”张庭闷声应道,眼眶不可避免泛起湿意,她有些不自在垂首,掩饰住神情。
饭后,两人在院中散步消食,头上顶着个硕大的圆月。
张恕感慨,“你们这几个功成名就,此刻便是叫为师死,也无憾了。”
“老师说什么混话?你自当长命百岁。”张庭驳斥,而后又道:“待豚豚大些开了蒙,我可要请你教她学文弄画。”
张恕听到前半段还颇感欣慰,可到了后半段时,愣了一瞬,神采飞扬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嘴角向下弯,难以置信:“你……老妇年事已高,你居然还想‘压榨’老人家?”
师门不幸啊!
张庭干咳一声,强压下翘起的嘴角,“您才倾天下,徒儿也是不舍得埋没了您。”
这话说得就很不要脸了,张恕眼睛瞪得溜圆,头发都气炸了,“老妇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你教养成国之栋梁,临到快入土的年纪,你这个大孝徒,竟还要送个小小坏蛋过来折腾我?”
是挺不做人的,张庭短暂羞愧了一瞬,更不要脸地说:“徒儿见您无聊,想着为您找个事做打发时间,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逆徒……”张恕夸张地捂住胸口做吐血状,踉跄后退两步,颤颤巍巍指着她,“师门不幸,气煞老妇也!”说罢,自己却忍不住先行笑场,她眨了眨眼,又用一阵假咳掩饰尴尬。
张庭微张着嘴:“……”要不是说她是老师呢?
张恕心虚背过身,小声嘟囔:“呸,真是上辈子债主投胎,还好意思嫌弃我。”
她撅了撅嘴,嘿,这债主还是她自个儿找上去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