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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248章 风景天慳,金丹根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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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鹤招 分类:灵异 更新时间:2025-09-05 15:57:07 来源:源1

第250章败绩失据,尘缘散聚

依旧春风满建章,重来搦(nuò)管对君王。

即看应制偏承宠,何处新诗不擅场。

房中低头躲避皇帝视线的殷士儋,自嘲之馀,恍惚间想起了这首李攀龙所赠的诗——他一度很喜欢这首诗。

来年的春风吹进建章宫,就好似闲赋在家的自己,熬过了被高拱压制的隆庆时代,于万历一朝再度踏上青云。

八年前,他以少保兼太子太保的超品重臣身份,复起总督天下盐政兼提督军务巡抚山东等处带管票务,谁能否认这一句「偏承宠」?

哪怕是殷士儋自己,也不免满怀雄心,欲要在新君座前百尺竿头,再题一首超迈绝世的新诗。

然而,也不知为何,世事总逃不过然而二字。

艰苦创业近十年后的今日,皇帝再度当面,却是对着他摇头叹息,满是遗憾地说了一句,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聚当然是好聚,彼时的皇帝甫登大宝,不说立足未稳,至少也是威福不得全彰,为了借用他殷士儋的威望,压制两淮,收拢盐政,启用盐票,那真当叫一个礼贤下士,扫榻相迎。

散就不一样了。

在主位上端坐不动,手也不牵了,语气也生硬了,口中尽数落着他殷士儋如何如何的不是,露出一副「卿先负朕」的无奈,实在伤心至极,我见犹怜。

果真如此?

别逗你朱家皇帝笑了。

殷士儋险些将嘲弄之色直接挂在脸上。

要说分投下注便不为皇帝所容,可除了张居正那些新党核心,朝中能有多少人把身家性命系在新政上?

王崇古举家营商,官倒官卖,可谓富可敌国,不一样没碍着这厮执掌五军都督府,经营九边三军?

邓以赞在河南奉旨清丈,却不能管束亲友趁火打劫,勾结华启直丶叶遵,对河南大户吃拿索要,不同样复起任事?

当初顺天府尹王之垣的嫡子王象晋,跟着何心隐散布揭帖辱骂皇帝,彼时怎麽就轻轻落下,没有让王之垣也跟着卸甲归田?

甚至徐阶更是带头抗拒新政,如今不也腆着脸仍为皇帝近臣?

什麽阿猫阿狗的容得下,独独到他殷士儋头上,就是首鼠两端,容忍不得了?

对此,殷士儋心中自然有答案,无非是皇帝羽翼已丰,为了收归盐政与票务大权,顺势鸟尽弓藏罢了!

这叫人怎麽甘心!?

如何服气!?

千种思绪,万般不服,殷士儋束手静立,竟一时失神无言。

在旁的詹事府詹事右春坊左庶子侍读学士李长春丶于慎行二人,眼见馆师惘然,眼底流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不约而同朝皇帝看去,挪步欲言。

三纲五常在上,君臣恩义在心,若是自家馆师真个吐露出半句怨怼之语,恐怕难逃一死!

此刻气氛紧张,二人作为殷士儋的学生,无论是出于师生情谊,还是皇帝钦点随行的一片苦心,都到了应当出言缓和,从中斡旋的时候了。

然而,许是两人官阶略低,揣摩圣意不到火候,这边刚要开口,便迎来皇帝一个斜睨。

二人被这一眼瞪得,立时止住了身形,口中言语也被掐回喉咙里。

也就是这麽一打岔的功夫,殷士儋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殷士儋颓然地垂下头颅,撩起下摆,缓缓跪地,声微而气足地回奏道:「陛下,臣不服。」

话音一落,房间内霎时间针落可闻!

不服!?

这是朝廷重臣对皇帝的回应!?

怎麽敢的!?

除了魏朝与蒋克谦这等身经百战,常闻机密的大内近臣能够置若罔闻外,连门口站岗的骆思恭都忍不住朝殷士儋侧目。

心中寻思着这位到底是身患绝症,活得太煎熬,还是跟九族有不共戴天之仇?

李长春丶于慎行二人同样相顾骇然,顾不得皇帝先前才投来噤声的眼神,硬着头皮慌忙出列。

二人挡在皇帝与馆师中间,面朝殷士儋,怒目呵斥道:「放肆!」

李长春更是当场捋起袖子,张开大掌伸向殷士儋,也不知要如何施为。

「二位卿若是忍不住口舌之欲,不妨下楼夺了惊堂木,好生说个痛快。」

皇帝略显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李长春尴尬转过身,将手藏回身后:「殷少保御前失仪,胆敢出言顶撞陛下,臣一时义愤难忍。」

于慎行在旁连连颔首。

两人一齐尬笑,试图安抚皇帝不要动怒。

朱翊钧懒得理会,目光越过闲杂人等,径直看向殷士儋。

殷士儋方才说罢后,便是一副五体投地,任人宰割的模样。

朱翊钧既没有动怒,也没有矫作客气,淡淡问道:「何处不服?」

殷士儋伏地不起,答得却极快:「臣有功而无辜,却被陛下一朝罢免,心中实在委屈。」

朱翊钧轻轻嗯了一声:「所以朕方才便认可了卿的功绩,无论进爵,还是国史,都会为卿论功行赏,只是朕失了信任,才特意来请殷卿届时功成身退。」

殷士儋仍不罢休:「臣从未分投下注,无端失了圣心,臣尤其不服。」

朱翊钧啧了一声,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朕换个说辞,卿乃是作壁上观。」

殷士儋沉默片刻,艰难开口:「清丈本就并非臣的本分。」

朱翊钧微微一哂:「信任殷卿,也不是朕这个皇帝的本分;届时的票务,也不该是盐政衙门的本分。」

随着君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房间中随行的近臣们,目光也跟着在殷士儋与皇帝身上来回逡巡。

这一幕着实奇怪。

预想中皇帝勃然大怒,殷士儋九族株连的情况并未出现,甚至就着这个话题奏对上了。

这也就罢了,皇帝与大臣之间,哪次说话不是云遮雾绕?如今竟然说得这般毫无矫饰,如此直抒胸臆。

殷士儋毫不掩饰心中委屈,皇帝也再三表达不再信任——活似那和离的夫妻,为了谁是谁非僵持不下。

门口站岗的近卫统领骆思恭眉头紧锁,殷士儋身后看顾的锦衣指挥佥事蒋克谦若有所思,皇帝身侧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面无表情。

于慎行与李长春对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户部早就意欲收归盐政与票务大权,又恐殷士儋意气用事,蓄谋坏事,这才酝酿许久,引而不发。

如今皇帝趁着南巡,先是微服召见,再当面直言不讳,其目的本就在于直面殷士儋的不满。

殷士儋显然第一时间便读懂了皇帝的意思!

既然皇帝抱着这种打算当面诘问,那殷士儋必然要倒一倒苦水,说一说委屈——辩论对错也好,摆出条件也罢,总归是今日特许,过时不候。

相反,殷士儋若是在这种时候隐忍受侮,风平浪静,那才真是取死有道!

不过,虽说是皇权特许的怨怼,但这种境况下,也很难不真情流露。

「八年前微臣得陛下诏复,临危受下整顿盐务的职司,难道微臣彼时也不得陛下信任麽?」

殷士儋猛然抬起头,动摇脱落成榫卯结构的牙齿,被咬得隐隐有间隙配合的趋势,瞪大的瞳孔透过微红的眼眶,直勾勾看向皇帝。

与张居正丶高仪这些人不一样,他殷士儋可不是靠着东宫旧臣的恩宠得势。

当初因材而用,如今以信而罢,到底是因为他的年老材朽,还是皇帝日渐多疑?

在场之人都能看出殷士儋此时此刻表露出的踉跄悲情,多少有些共鸣。

饶是奔着做政治交换而来的朱翊钧,此刻也不由生出一丝恻隐之情。

朱翊钧思索良久,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跪伏在地的殷士儋面前:「殷卿既然将委屈说到这个地步,朕也与殷卿说说朕的难处。」

「既不是用够了殷卿的才能,由得户部摘桃,也不是朕在皇位上坐久了,变得薄情寡恩。」

说着,伸出双手,轻轻将殷士儋扶了起来。

「无非是身不由己而已。」

朱翊钧一边将殷士儋扶到椅子上,一边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殷士儋,又指了指自己:「你身不由,我也身不由己,所以你我君臣,只能分道扬镳。」

殷士儋面圣匆忙,来不及穿戴护膝,跪久了毕竟腿部酸麻,被皇帝扶着,一屁股便坐到了椅子上。

听了皇帝这番言语,张嘴欲言。

朱翊钧摆了摆手,打断了殷士儋,自顾自继续说道:「就拿济宁这滩浅水来说。」

「王杲丶路迎两家于卿有传道之恩,吴岳是卿当年朝中乡党,郭朝宾是你家姻亲,文廷赞以师侍卿……数不胜数。」

「小小的盐政衙门,其内挤满了这些州内世家的旁支远亲,赘婿庶子,彼辈恨不得连村里的狗都塞到盐政衙门来看门。」

「与这些虫豸厮混,殷卿安能做得纯臣?」

文廷赞所在的文家,乃是昭勇将军文士安传下来的世家,三世孙于成化十年升济南卫指挥使,四世孙降叙济宁卫指挥同知,往后便一直世袭济宁卫指挥使。

王杲丶路迎丶吴岳丶郭朝宾,则是嘉靖丶隆庆以来的四位尚书,也垒筑起了济宁豪族里四根最高的阀阅。

当然,此外还有无需多言的济宁州知州署曲阜县事孔弘复,佐官颜孟两姓,等等等等。

中枢挂名的大人物,在地方上自然贵不可言,济宁州的胥吏小官,多年来都是在这些门阀之间流转。

这些都是济宁坊间广为人知的消息,连道旁稚童都能听说过一二——毕竟百姓最爱传权贵们的顺口溜,什么小县不大四尚书,什麽一片云两朵花,反攻倒算十八家之类的,历代皆如此。

总而言之,当年殷士儋短短时间便在济宁州筹建出一座盐政衙门,哪里少得了这些权贵的襄助。

这还只是济宁,整个山东都数不清有多少姻亲乡党。

而为官之道,又向来讲究互惠互利,水乳交融。

正因如此,殷士儋对盐政衙门的控制,绝非空降某某大员可以比拟的,以至于朱翊钧也对其投鼠忌器,不得不好言相劝。

另一方面,这也是殷士儋作壁上观,分投下注的根本原因。

正所谓以其成者,必以其败。

一旦失去了这些乡党的臂助,殷士儋的影响力必然急转直下,恐怕再也做不得地头蛇,只能做个好忠臣——偏偏家中子孙不争气,根本走不通仕途。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外如是。

皇帝娓娓道来,殷士儋的嘴唇从翕动欲言,开始逐渐颤抖。

魏朝适时端来茶水,配上糕点。

朱翊钧也没继续纠缠殷士儋的身不由己,只是点到为止:「卿为姻亲乡党掣肘而身不由己,朕受国势裹挟,自然更加不得自主。」

「朕幼时观览历代国史,每见皇帝苛待功臣,心中便尤其不齿,暗衬日后朕必定不做寡恩之君。」

说到这里,朱翊钧突然自嘲一笑:「但如今方知,艰苦创业,哪有馀力善待功臣。」

房内众人面面相觑,偶有眼神交换。

朱翊钧心有所感,扭头看向身后翰林院的李丶于二人,轻描淡写问道:「二卿修史着书,博闻强识,可知为何?」

二人想着李唐刘汉,忆起本朝太祖,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殷士儋,心中一时惊疑不定。

奈何人精一般的皇帝都问到头上了,二人也不好招以往惯例虚言糊弄。

于慎行想了想,昂首对曰:「回陛下的话,臣以为,莫须是功高震主,不便大位传续。」

朱翊钧摇头不止:「大位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李长春连忙扯了扯于慎行的衣角,抢过位置驳道:「臣以为不然,盖因人心常变,彼时立功,过后触罪,非人主所能左右。」

这就是纯粹的说好话了,朱翊钧笑了笑,不置可否。

「朕倒是有些心得。」

朱翊钧也不纠缠,在众人的目光下,负手踱步到窗前:「八年前,正值国势衰颓之际,鼎革呼之欲出,奈何朕以冲年践祚,天下军民孩视,朝中朋党相争,着实威福不彰,又朕是想做事,又难做事。」

「彼时用人,哪有什麽信与不信,别无选择而已。」

「杨博虽然结党营私,但朕看中他树大根深却一团和气,便用了;王崇古虽然官倒官卖,但在军中最负威望,朕也用了;张翰虽然才能稀松,但毕竟是元辅所荐,朕也不得不用。」

殷士儋侧身倾听,心知铺垫得差不多后,便要到自己了。

果不其然。

「复起殷卿时,朕甚至只当卿是夸夸其谈的清流,写诗作赋不是夸耀『帝宠词臣弄彩毫』的文章,就是摆弄『金华殿里谈经客』的资历。」

「尤其殷卿还对『词臣』丶『宠臣』这等称呼,颇为自得,实难给朕一个能把事做妥当的好印象。」

「但彼时朕意欲剖解两淮盐课,以江北制江南,非山东地方大威望者不能为,除了殷卿,朕其实别无选择。」

当初余有丁作为殷士儋的副手,王希烈紧随其后巡抚山东,也有为殷士儋万一无能而托底的考量。

皇帝背对着众人,口中不断说着冰冷的话语。

于慎行与李长春二人偷偷对视一眼,不由得心有戚戚。

谁知道风向变得这麽快?

当初世宗一朝,词臣可是专出青词宰相的,哪知今上这位好圣孙不肖祖躬,偏爱循吏?

殷士儋反倒是无动于衷,官场人设只为媚上而已,经由创制盐政衙门一事,自己能不能做事已经无需多言。

他怅然地接上了皇帝的言语:「历代皇帝登位日久,威势愈隆,便不再别无选择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是条件,不是必然。寻根究底,乃是局势演变,国策推行之下,屡屡有大浪淘沙之时,国势裹挟,哪怕历代皇帝也身不由己。」

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艰苦创业之时,时运本就不断变幻。

韩信行军打仗固然是天上鹰丶林中虎,但天下太平后,浑然不知局势为何物,立刻龙游浅滩。

李善长固然是国朝元老,功勋卓着,但其忤逆国策,在朝中掀起党争,张口闭口就是你一个,我一个,自然取死有道。

无论多大的功臣,都得随国策而变,经历一场场大浪淘沙,若是跟不上,轻则被贬,重则殒命——偏偏有太多人跟不上,或者说不想跟上。

从怀柔伯施光祖杖杀于县衙,到刑部张翰被迫致仕,莫过于此。

至于眼下的殷士儋……

以前是新政草创,没条件要求立场,如今新政都走到这一步了,就不可能再允许这些部院堂官,超品大臣,再继续保留意见,分投下注了,这就是局势之演变,时运之变换——虽然朱翊钧还年轻,但防备这些老臣隐忍不发,反攻倒算,多早都不算早。

此次南巡,本质上就是更大范围的南郊祭天,名为反柔克运动,实则仍是为国策站队!

毗邻北直隶,南巡路上第一位超品大员,对清丈作壁上观,在国策与乡党之间首鼠两端的殷士儋,自然是首当其冲!

殷士儋神情恍惚。

他第一次这般真切地直面九五之尊的内心袒露,不说几分真假,至少这态度,着实令人无措。

同时,皇帝给出的理由,是如此毫无回旋的馀地,彻底斩断了殷士儋的念想,以至于脸上演绎的悲戚,也淡去了几分。

几乎下意识地,殷士儋喃喃反驳道:「大道独行,只怕鲜有朝臣能永远紧随陛下身后。」

朱翊钧闻言,转过身看着殷士儋,认真摇了摇头:「殷卿这般身处机要的大臣,本就不多。」

「况且,殷卿此言,未免太过以己度人了,只这间小小的房间内,便有青出于蓝。」

朱翊钧回头朝于丶李两人示意。

退一万步说,哪怕鲜少有人能一直跟上,但总是一直会有人跟上。

殷士儋看了一眼于慎行与李长春二人:「他们入朝才几年?懂多少东西?」

朱翊钧一时无语,经典对学生打压式教育。

皇帝无话,殷士儋也不语。

两人相顾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殷士儋再度打破了寂静:「臣斗胆,还有最后一事恳求陛下。」

朱翊钧轻轻摆了摆手:「朕知道卿要恳求什麽,就是这些东西,将卿网罗得不能动弹。」

殷士儋听了皇帝这段评语,心中五味杂陈,语气中多了一丝疲惫:「臣学不来张居正不顾身后事的铁石心肠,也修不出徐阶断尾求生的毒辣隐忍。」

朱翊钧倒也没藏着掖着,毫不避讳地颔首道:「殷诰干涉煽动民乱一案,与翰林院五经博士孔承厚丶孟彦璞丶颜嗣慎,一并押送南京法司了。」

殷士儋暗道果然如此,旋即又想说些什麽。

但话到嘴边,又尽数咽了回去。

良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殷士儋心中憋着的一口气终于长舒了出来,心中的千种不忿,万种不满,只化作一句服软:「臣罪在不宥,幸得陛下天恩,容臣无辜致仕,臣心服口服!」

无辜就是无罪,这是殷士儋心服口服的条件,也是最后的恳求,对自己,也对殷诰。

其姿态不可谓不卑微。

朱翊钧见状,心中愈发感慨,要不怎麽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透露些许危险的风声,各自的关系就凑上来求情了。

且不说眼前为殷诰求情的殷士儋,亦或者孔孟那等圣人世家。

单是颜嗣慎一个破落户,就引来了不知多少人,长子的姻亲蒙阴县今裕州知州龚一扬,次子的姻亲济宁州知州署曲阜县事孔弘复丶三子的姻亲阳信府同知郭才鼎丶长女的姻亲太仆寺少卿刘不息,还有同窗,五军都督府戎政厅给事中贾三近,太常少卿刘观海……数都数不过来。

朱翊钧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没有立刻答应殷士儋的条件,反而又起了新的话题:「度田清户之事,江南形式最为诡谲,一如冰山藏海,善战者无功;而山东则最为激烈,数场民乱当头,敢为天下先。」

「朕端居九重时,尤其疑惑其中差别,如今见得殷卿,才觉得万事有迹可循,可谓理所当然。」

皇帝话头起得老远,殷士儋蹙眉不解。

「历代以来,江南变化最大,数典忘祖也好,推陈出新也罢,据申王两位阁老所说,江南一带离科举最近,实则离圣人经典却是最远。」

「三纲五常束之高阁,个人得失喜乐摆在第一,视官阶如蔽履,动辄挂冠归田,一心扑在士林养望,结党营私上。」

「而以朕行来所见,山东一省则恰好相反。」

「儒门祖地,时至本朝,古风尚存泰半,士人仍以朱紫加身为志,忧心天下。」

殷士儋听在耳中,不为所动。

为官多年,他自然知道皇帝这一番拉踩,并不是诚心夸赞。

殷士儋心中纷乱,口中只凭着本能,乾巴巴地接过话头:「陛下过誉了,天下各省,风气或许有差,人心却一般无二,山东士人亦是逃不过门户私计。」

谦辞例来如此,优点我是承认的,对家的缺点我也有。

孰料,皇帝听罢,却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便是朕想说的。」

「江南士人帝力弗加,理直气壮地抗拒清丈,上下一心,新增三万倾就想与朕交差;而山东士人,既想抗拒清丈,又怕坏了仕途,便一副瞻前顾后,自相矛盾的模样。」

「尤其卿等最讲人情,省内不是门生故吏,便是姻亲同窗。」

「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自相矛盾了可不得了,只闹出几场民乱,都得仰赖诸位谨慎克制了。」

广泛的矛盾,显得古井无波;直接的矛盾,却是一点就燃。

截至民乱之时,山东丈出田亩二十馀万顷,已经不知几个江南,要是真像江南一样,不把皇帝和中枢放在眼里,早就拿着这个数交差了。

但架不住山东士人正在道德转型,思潮最为纷乱之际。

官场大局上,有的想保住自身家财,有的则想在官场有一番作为——散尽家财,一心谋官之人,从来不在少数。

个人得失上,人人都既想迎合大政,又怕自身利益受损。

最终,有人想做事,有人想坏事,有人既想做事,又怕坏了自己的事,势均力敌,自相矛盾,反而闹得最直接,最迅速。

殷士儋的首鼠两端,分投下注,可谓是山东官场士林绝佳的缩影。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殷士儋听懂了,落座的同时,也对号入座了。

所以,他无言以对。

朱翊钧:「都说子女不合,全赖老人无德。」

「殷卿你看,山东子女为清丈之事生出罅隙,以至于煽动民乱,相互拆台。」

「朕这个老人,难道要为了卿一再妥协,甚至要将煽动民乱,抗拒清丈的的罪过含糊过去,让山东子女如殷卿这般,继续是非不辨,天人交战下去?」

话音落入殷士儋耳中,不由一阵恶寒。

皇帝在此时此刻终于图穷匕见!

除非他殷士儋在清丈之事上站队,作为表率,否则就只能用兖州府民乱一案拨正人心!

若是他真能做到这种事,那他当初作壁上观,又是为了什麽!?

「臣……臣……」

心乱如麻之下,殷士儋支吾半晌,也未说出个囫囵话来。

朱翊钧见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殷卿方才万分委屈,但扪心自问,纵容殷诰抗阻大政,卿又对得起朕麽?」

若说先前是皇帝迫使功臣无罪致仕,殷士儋尽情怨怼,皇帝甘愿承受。

那麽在殷士儋为殷诰求情之后,立刻便短了气势,被皇帝抓住机会,端起了君父的架子。

面对这番诘问,殷士儋自然无话可说,仓皇拜服:「臣教子无方,臣有罪!」

为清丈表率之事很难办,殷士儋宁愿与子同罪。

当然,最多是教子无方,纵容之说显然是皇帝口误。

朱翊钧闻言,却是慨然一叹:「朕这个君父,才是真个教子无方。」

说着,他摆了摆手:「也罢,也罢,这何尝不是殷卿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的殷士儋,绝不可能敢拆姻亲同乡们的台,皇帝表示深深理解,那就不让你得罪彼辈了。

殷士儋分不清皇帝是刻意在此处等着,还是真的失去了耐心。

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奏对:「臣愧对君父!」

朱翊钧竟是恬不知耻地点了点头:「是啊,殷卿理当是对不起朕的。」

好在皇帝并未太过为难老臣。

只听皇帝话锋一转:「愧对的话就莫与朕私下说了。」

「朕巡过南直隶丶浙江,最后到江西时,要上武功山开个会,与江浙丶湖广丶河南丶山东几省清点一番清丈中的是是非非,包括兖州府民乱一案,也在其中。」

殷士儋愈发难堪,艰难启齿:「微臣该当如何。」

朱翊钧目光幽幽,定定看着殷士儋:「这样,殷卿届时来当面与朕致仕,顺便为武功山会议起个调子,姑且就……」

「做个自我批评罢!」

……

殷士儋离开了。

在口呼天恩浩荡后,被于慎行扶着离开的。

李长春回想起殷士儋被搀扶着的背影,只觉这位三朝老臣,超品大员迈过门槛的一瞬间,身形佝偻了许多。

他将这一幕牢牢记在了心中,以为殷鉴。

一旁的蒋克谦还在疑惑:「礼部先前不是说,议事定在庐山麽?」

朱翊钧瞥了瞥嘴,没有答话。

司礼监魏朝倒是客气回了一句:「陛下近日以来,天心示警,又夜观翼轸星象不稳,唯恐在彼处议事,遭天道谴责,便选了香火鼎盛的武功山,以人道压天象。」

李长春听入耳中,暗道稀奇,皇帝竟也信起天人感应来了。

皇帝显然不想在这事上多过计较,只扭头朝骆思恭吩咐道:「骆统领速去纠合布防的近卫,咱们今日还要先回行在露一面,再看过徐州沿途风情。」

「待朕更换戎装,即刻出发。」

哪怕白龙鱼服,也是有讲究的,出游,见客,赶路,都是不同的穿搭。

骆思恭毫不拖泥带水,领命便转身离去。

李长春见皇帝雷厉风行,连忙出声提醒道:「陛下,于学士送殷总督回衙门,或许要耽搁片刻。」

朱翊钧张开双臂,任由魏朝与蒋克谦为自己更衣,眼皮也不眨一下:「不等了。」

「啊?」李长春没料到皇帝如此回应。

朱翊钧莫名想起殷士儋方才那句「他们入朝才几年?懂多少东西?」,要学的东西还真不少。

他看向李长春,摇头失笑:「卿以为,朕特意带上你二人,在这里旁听半天,所为何事?方才提及二卿,又是所为何事?」

李长春愣了愣,旋即又似乎想到了什麽,张了张嘴。

过了好一会,他才彻底反应过来,行礼告罪:「臣驽钝,后知后觉。」

朱翊钧倒是不介意翰林院的新兵多学学:「于卿由翰林院调任盐政衙门,任管盐郎中;李卿调任户部,任山东清吏司郎中,协管票务。」

两人都是殷士儋的学生,于慎行本身又是山东人,天然就能减小系统内的排斥。

这是朱翊钧与殷士儋都能接受的局面,没有分歧,自然不用摆到台面上来说。

今日这场谈话,充斥着类心照不宣。

不说别的,就朱翊钧最开始那句「首鼠两端」,但凡是公开场合说出口,殷士儋就少不了一个自缢的下场,盐政之事更是要从头再来,拿到私下来说,本身就是默契的一部分。

二人来回拉扯不知多少个回合,才总算是兑现了当年「善始善终」的承诺。

李长春丶于慎行这些外人浑然没察觉到其中波澜,恐怕还以为他这个皇帝言出法随,殷士儋纳头便拜,好不顺遂。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李长春看不真切,却不妨碍他先下拜领旨,待日后慢慢摸爬滚打。

朱翊钧此时已然穿戴好了戎装。

犀甲锁肩,铜兽扣胷,平添三分英武之气。

「殷少保殷鉴在前,李卿,日后不要做让朕伤心的事情。」朱翊钧拍了拍李长春的肩膀,「走罢,去徐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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