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拿奖了?”
二丑程一中用力揪着本就不多的秀发,忽然暴起。
“草!谁他妈给的奖?有病吧?草草草草草!”
办公桌莫名其妙的挨了一大脚,桌上的茶杯滚落,盒里的钢笔迸飞,写到一半的稿件...
雨停了,但空气里还悬着湿气。方星河站在废弃监狱的外墙上,望着那根曾被风吹走的白色羽毛最终消失的方向。它没有落回地面,而是卡在了高压线与铁丝网交错的缝隙中,在灰白的天光下微微颤动,像一面残破的小旗。
他没让人去取下来。
“保留这个画面。”他对摄影指导说,“明天重拍时,如果它还在,就让它留在构图里。”
没人问为什么。整个剧组已经渐渐明白,方星河不是在拍一部电影,而是在重建某种被时间掩埋的秩序??一种用影像对抗遗忘的仪式。
收工后,他独自回到北京的工作室。王查理正守在电脑前,手指飞快敲击键盘,屏幕上滚动着一串串加密数据流。
“又挖到什么?”方星河递过去一杯热茶。
“不止是《边城枪声》。”王查理头也不抬,“我顺着那份‘绝密会议纪要’里的声音频谱做了比对,发现田守义参与过的三部未完成影片,全部涉及敏感历史事件。其中一部叫《春雷》,讲的是八十年代初一次工人罢工的真实案例,剧本当年通过了初审,但在送终审前一夜,整份档案从广电资料库神秘消失。”
方星河皱眉:“可我记得,那时候还没有数字化系统,纸质档案怎么可能凭空不见?”
“问题就在这儿。”王查理终于抬头,眼神发亮,“我查了当年的值班记录,那天晚上负责档案室的是一个叫周文康的技术员,他是田守义的学生,也是后来《春雷》的副导演。但他第二天就请了病假,再出现时,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三年后调往新疆分厂,从此杳无音信。”
“有人逼他交出来。”方星河道。
“或者更糟??他亲手烧了。”
两人沉默片刻。窗外夜色浓重,城市灯火如星海铺展,可他们都知道,在这片繁华之下,有多少故事从未被讲述。
“你还记得赵师傅说的张默言吗?”王查理忽然问。
“那个烧掉手稿的导演?当然记得。”
“我找到了他的女儿。”
方星河猛地转身:“在哪?”
“深圳。她是个纪录片剪辑师,一直不知道父亲的真实过往。直到去年解禁《铁窗诗社》,她才从国家电影资料馆调出残片,看到片尾字幕写着:‘献给未能发声的人’。”
方星河坐了下来,声音低沉:“她愿意见我吗?”
“我已经联系了。她说……如果你真想了解那段历史,得先看一样东西。”
三天后,方星河飞抵深圳。
张默言的女儿名叫张晓禾,三十出头,短发利落,眼神清冷。她在一间私人放映厅等他,墙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一群年轻人围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桌上堆满稿纸和烟盒,中间一人正在朗读,神情激昂。
“那是1985年冬天。”张晓禾按下播放键,“我爸组织了一个地下电影小组,每两周聚会一次,讨论怎么用镜头记录真实。他们拍了些片段,藏在胶片盒里,混在正规出品中送审,侥幸过了两部。第三部叫《灰墙》,讲的是某位知识分子被迫公开检讨的过程。拍完当天就被举报了。”
屏幕亮起,画面晃动,显然用手持摄像机偷拍而成。镜头对准一间礼堂,台下坐满人,台上站着一个穿蓝布衫的男人,低头念稿。他的声音颤抖,额角渗汗,可当他说出“我承认错误”时,右手却悄悄竖起了两根手指??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我不认错**。
方星河屏住呼吸。
接下来的画面更加惊心动魄:公安冲进拍摄现场,几个人翻墙逃走,胶片被塞进下水道井盖夹层。最后是一段录音,张默言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真相,我们就没输。”
视频结束,放映厅陷入黑暗。
良久,方星河道:“这些素材……还能用吗?”
“部分可以修复。”张晓禾说,“但我有个条件??你不能只把它放进《囚鸟》当背景资料。我要它成为一个角色,一个活生生的存在。那些人不是符号,他们是活过、爱过、反抗过的真实生命。”
“我答应你。”方星河看着她,“而且我会署名:本片部分内容源自张默言及其同仁未公开影像遗产。”
她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回京当晚,他连夜修改剧本。新增一场戏:女主角在调查过程中,偶然获得一段隐藏录像,观看时发现画中人竟与自己容貌相似。原来她的祖父,正是当年那位在台上竖起两指的知识分子。
“记忆会遗传。”他在旁白中写道,“有些人以为封存历史就能控制未来,但他们忘了,血里的火种,总会找到出口。”
一周后,《囚鸟》进入第二阶段拍摄。这次选址在北京郊区一座已废弃三十年的老电影院??红星影院。这里曾是文艺青年的精神圣地,八十年代无数先锋电影在此首映,后来因经营不善关闭,墙体斑驳,座椅腐朽,银幕上爬满了霉斑。
但方星河坚持要在这里拍关键的一场戏:女主角终于拼凑出真相,决定将纪录片公之于众。她在深夜潜入影院,架好放映机,把母带放入机器。当第一帧画面亮起时,整个大厅仿佛苏醒。
为了还原那种久违的仪式感,方星河拒绝使用数字投影,特地托人从山西运来一台七十年代产的35毫米放映机。开机那天,技术团队调试了整整八小时,才让齿轮与胶片重新咬合。
傍晚六点十七分,第一束光打上了银幕。
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
画面缓缓展开:一位老人坐在院子里,阳光洒在他布满皱纹的手上。他说:“我不是不怕死,我是怕你们忘了该怎么活。”
话音落下,影院后排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众人回头,只见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身穿旧式中山装的老人,手里拄着拐杖,正默默抹泪。
“谁?”场务上前询问。
老人抬起头,声音微弱却清晰:“我是周文康……田守义的学生。”
全场震惊。
方星河快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您……就是那个消失了的技术员?”
老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春雷?完整剧本》。
“我没烧。”他哽咽着说,“我藏了三十八年。每次想拿出来,都怕连累别人。可最近看了你的听证会直播,听了你说的话……我觉得,该结束了。”
方星河接过本子,指尖微微发抖。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页脚有批注:“此片若成,必遭禁。然真相比安全更重要。”
他抬起头,声音沙哑:“老师等了一辈子,您想不想看看自己的电影被放出来?”
周文康闭上眼,泪水滑落:“想。哪怕只有一次。”
当晚,剧组临时更改计划,决定就在红星影院举行一场非公开试映。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将《春雷》的剧本口述转录为旁白,配合现存的零散画面与老照片,做成一部十分钟的“概念短片”。
午夜十二点整,灯光熄灭。
胶片转动的声音响起,如同心跳。
当第一个镜头出现在银幕上??一群工人站在工厂门口举着标语,天空乌云密布??周文康突然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到银幕前,伸手抚摸那道光影。
“老田啊……”他喃喃道,“我们做到了。”
放映结束,掌声久久不息。
方星河站在人群中央,却没有笑。他知道,这一晚的意义远超一场缅怀。这是反击,是宣告:**有些电影死了,但它们的灵魂一直在等待复活的时机**。
第二天清晨,他接到王滢悦电话。
“陈楷哥住院了。”她说,“不是因为身体,是因为心理崩溃。医生说他连续做了两周噩梦,反复喊同一句话:‘我不是坏人……我不是……’”
方星河沉默许久,才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希望你能去看他一眼。”
他犹豫了整整一天,最终还是买了去大理的机票。
陈楷住在洱海边一所静谧的疗养院里,穿着宽松的棉麻衣裳,背对着湖面喝茶。听见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来了?”声音苍老了许多。
“来了。”方星河坐下。
湖风拂过,水面荡起细纹。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压你吗?”陈楷忽然问。
“因为你害怕。”方星河道,“怕新一代导演不再需要你这套规则。”
陈楷摇头:“不,是因为我曾经也像你一样。”
他缓缓转过身,眼里布满血丝:“1983年,我拍第一部片子时,也被骂‘离经叛道’。那时我有个导师,姓林,是当时最有权势的审查委员。他压了我的片子整整两年,最后逼我删掉十七个镜头,包括主角临死前怒吼‘这世界不该这样’的那一句。”
“所以你也学会了妥协?”方星河道。
“我学会了生存。”陈楷苦笑,“后来我成了‘林委员’那样的人。我以为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能保护更多新人。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等到我想回头时,已经没人信我了。”
方星河静静听着。
“你赢了。”陈楷说,“不只是电影节,是你让我看见,还有人愿意为一句真话拼命。我不敢说我对得起谁,但我希望……至少别再拖你的后腿。”
方星河伸出手:“那就一起做点事吧。比如,推动建立‘中国被禁电影史料馆’,让所有消失的作品都有归处。”
陈楷怔住,随即笑了,眼角泛泪:“好啊。哪怕只能建一半,也算赎罪。”
离开大理前,方星河去了当地一家老照相馆。他在一堆旧底片中翻找,意外发现一张1987年的合影:田守义、张默言、周文康、林委员(即陈楷的导师),还有几位陌生面孔,站在电影局门前,笑容灿烂。
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我们曾相信,电影能改变时代。”
>
>??摄于理想尚存之日
他把照片扫描保存,寄给了每一位参与《囚鸟》制作的人。
附言只有一句:
**“他们失败过,但我们不必。”**
一个月后,《囚鸟》杀青。后期制作期间,方星河做出一个惊人决定:邀请全国百所高校电影系学生参与配音与配乐创作。他提供原始素材,不限风格,唯一要求是??**必须真诚**。
结果收到三千多份投稿。有人用电子合成音重现八十年代广播腔,有人采集街头噪音编成节奏,更有学生将祖辈口述的历史录成独白,嵌入背景音轨。
最终版本中,有一段长达五分钟的无声戏,仅靠环境音推进:翻纸声、脚步声、远处孩童嬉闹、广播里模糊的新闻播报……层层叠加,宛如记忆复苏。
威尼斯电影节开幕前三天,安妮小姐送来最终版邀请函。
“他们同意你改题目了。”她笑着说,“演讲主题不再是‘新一代电影人的责任’,而是??”
她顿了顿,念出那行字:
**“当沉默成为共谋,说话就是革命。”**
方星河站在机场安检口,回头望了一眼北京的晨光。
行李箱里装着《囚鸟》母带、周文康的手稿、张晓禾提供的影像、陈楷签署的史料馆筹建意向书,以及那张泛黄的合影。
他知道,这一去不只是参展,而是一次宣示。
飞机起飞时,他戴上耳机,播放《囚鸟》原声带的第一首曲子??由一百二十位不同演奏者远程合奏的《光comingthrough》。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舷窗外云层裂开,一道金光倾泻而下,正好落在机翼边缘,如同点燃的火焰。
他闭上眼,轻声说:
“老师,我带着您的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