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如昼,珠玉相耀??
举目所见,殿中诸物无不华美秀奇,满溢绚烂鲜艳之色,唯是此间主人已然暮气沉沉,通体透着一股仿佛枯枝朽叶的灰黯意味,似于这间华殿格格不入。
不过百年光阴未见,在老猴视野中,昔年那个英气勃发的俊美道人便已行将就木。
其人眉发花白稀疏,眼枯见骨,本是白皙饱满的血肉此时悉数干瘪了下去,只剩薄薄一层老皮裹着朽骨,背脊还满布碗口大小的怪疮,触目惊心。
远远望去,就如一具狰狞老尸坐于榻上,叫人不由愕然。
此时听得了老猴这叹息,陈玉枢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掩唇咳如败絮,半晌后要说些什么,又兀得沉默下去。
“因你受咒之事,这天宇的七州七海,倒彻底乱将起来,如今大壬州被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半年前我遥遥瞥得法持神似想突围,但又被你父杀退,他是真要拿法持神脑袋来祭你。
若非如今你父和那几个神朝重臣俱在与法持神对峙,我也是不敢过来见你的......”
见陈玉枢并不答话,老猴倒也不恼,只是慢慢摸着脑袋,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而也不知过去多久,陈玉枢忽慢慢抬起头来,哑声开口:
“在我身上,是有我父的神道金印和那杆梵号万神尊拱幡护持,便有泥刑偶相助,法持神这番施咒,怕也是大伤了元气………………
烛龙大圣月前传书于我,说如此境状,法持神将难持久了?”
老猴回忆了一下半年前他在大壬州遥遥瞥见的那幕,笃定点头:
“盘项朝时曾有紫都宫变,相传是一位天妃趁大帝君巡游幽冥时,在禁中以泥刑偶擅行巫蛊之事,欲谋当时的光启帝,以扶自家子嗣上位,幸被当时的极乐天尊揭破。
事发之后,杀得是人头滚滚便不提了。
而那个动用了泥刑偶亲自施咒的天尊,不待天曹考召司的诸位灵官上门缉拿,他便已是因泥刑偶的反噬而大伤元气,被还未成道的光启带领着一帮雷部好友设计困于阵中,最后只能束手就缚。
法持神固然了得,但他先前就为你父所伤,伟力不全。
而诅咒之术本就有伤天和,连无损的泥刑偶都有那般厉害反噬,那不全的泥刑偶自不必多提。
这回法持神在你父盛怒下,怕连逃都难逃了!”
尔后老猴犹豫了一下,又自嘲笑道:
“能拉堂堂一个神道神王垫背......你我也算不亏了?”
陈玉枢不答,从榻上起身后便有女们鱼贯而入,将陈玉枢请入内殿的灵池,侍奉他洗身更衣。
分明老猴便坐在外间,可那群女却对他像是视而不见般。
不多时,随着一顶玄中如意金冠小心戴上,陈玉枢抬眼望去,看着镜中那如坟头病鬼的模样,半晌无言。
而之后陈玉枢捻起玉盘上的珠丹照例服用下,将神力运转几合,面上微不可察的添出了一丝血色,但又渐次隐去。
“今日并非武洪他们宿值?”
他被簇拥走出殿外,见在两旁御道上立的并非往日常见的几个熟悉面孔,不由问了句。
“黄灵州的高恒降而复叛,因神王和几位重臣都在大壬州外,国中空虚,已是叫高恒串联起了十万游神和?娄州的几部天鬼,正祸乱东南......”
一个女官闻声上前,在行礼拜见后低声道:
“子定真人见高恒难制,便将武洪将军几个和殿前的灵须卫们都抽调去麾下,已是一并去平高恒之乱了。”
说完后那女官也是有些忐忑,又忙将一封书信双手递上,小心道:
“因太子福体欠安,好不容易才安睡过去,前番子定真人不敢打搅,在殿外盘桓过三日后才犹豫离去,这是子定真人的奏书,伏启圣鉴。”
陈玉枢一时没有说话,陈珩却感应到此人心底骤然一股怒气升腾而起。
他袖下的干枯手指猛烈颤了一颤,但面上只是不动声色道:
“理应如此,高恒此降而复叛,天人难容。
我如今不能视朝,武洪和灵须卫是我麾下亲兵,也应替我分忧......子定此举并不算什么过失,上书自陈反而是见外了。”
说完,他将女官呈上的那封书信接过,也并不翻看,双手用一用力,才将那信缓缓撕碎。
“走罢,白散人上回似从天外专为我求来一枚大丹,虽说于事无补,但也不好辜负他的一番美意”
陈玉枢转身道。
“这贱婢话里话外,是在替那个陈子定求情不成?”老猴背着手跟过来,皱眉道:“你如今连杀一个宫人都杀不成了?看在同生共死的份上,我为你动手如何?”
陈玉枢并不理会。
而当要登上那座赤轮沉香辇,因陈玉枢执意不许搀扶,在移步上阶时候,他脚下一个踉跄,险叫额头磕出血来,幸被左右连忙托住,还未更多狼狈。
陈玉枢一阵恍惚,半晌才苦笑一声,忽有些意兴阑珊:
“看来我真该死了。”
他转身往回走,声音平静:
“替我告诉白散人,我今日要失约了。”
老猴耸耸肩,瞥了眼那群此刻正噤若寒蝉的宫人,也转了身,跟住陈玉枢步伐。
之后一连九日,陈玉枢只是枯坐在殿中,再未出声,也不许人探视,周身那股沉沉死意愈来愈浓。
而老猴似亦有感命数将近,难得没了笑颜色,只是蹲坐梁上,恹恹不乐。
在此期间,陈珩还遥遥听得那个白散人在殿外呼喊的声音。
这人似携了辛苦求来的丹药过来,但奈何宫门紧闭,在殿外徘徊了数日后,也只得长叹告辞。
而这一晚,枯坐中的陈玉枢忽仰起头,莫名道:
“转世之后,我还是我吗?”
梁上的老猴沉吟片刻,道:
“元灵不坏,你自然是你,只是想要悟透这一层,回忆起前世种种,那便需证得真正的大境界了!
在这一处上旁人也难帮你,艰难费劲就不说了,若是出手相助,反而是污了你的元灵本性,在坏你下面诸世的道途,不过话说回来......”
老猴说话后挠了挠下巴,瞥了眼陈玉枢,又言道:
“便是转世一回,又被你父接引回虚皇天,你怕也难有今日之成就。
修道,修道......
这哪能是按图索骥就可做好的事?
我曾在天外看过凡人的一类杂耍,其名为踏索,要将索于两峰之间,令卖艺人从一峰走至另一峰,身寄孤丝,足悬万仞,挪步时候摇摇似风中秋叶,颤颤如浪里扁舟。
稍一个不慎,便有丧命之危,而便是侥幸功成,那卖艺人也不敢说自己能稳稳再走完一回。
而想来这名为踏索的杂耍,与你我修道,又是何其的相似?”
陈玉枢默默听完这一席子话,仰起头道:
“这话倒有些道理,我如今虽证得了这‘天敕真符,但若重修一回,也绝不敢说自己能再做到这地步。
老猿见状挑挑眉,还说话,但见陈玉枢兀得又沉默下去,只得收了谈兴。
而又过去半个时辰,陈玉枢声音才缓缓响起,意味莫名:
“自中了那咒后,我已像这样活了五十七年,看着自己一日日衰朽下去,生不如死。
是了,我此刻才真正领悟,生死之间确有大恐怖……………
而转世,转世,过去之我,非现在之我,现在之我,又非将来之我。我想清楚了,若就这样死了去转世,我心中是不愿的。”
老猴尚还在琢磨陈玉枢话里,他忽又开口:
“那位空空前辈,他并无出手的意思么?”
“我屡屡传讯去了兜御天处,都不见有回应。”老猴闻言摇头:“我这性命已同你勾连,在此事上怎会不上心?”
“是吗?”
陈玉枢叹息一声,良久沉默后才道:
“那也唯有如此了。”
陈玉枢说完这句,忽对老猴传讯几句,旋即后者脸上便流露出惊愕之色,忙一把从梁上跃上,攀住陈玉枢臂膀,就带着他往地面沉去。
不过数息的功夫,那座存放着“虚皇形变图”的宝库内便忽多出两道身影。
老猴只把袖一拂,一众正来回巡戈的禁卫军便浑身一颤,被齐齐制住了心神。
老猴看看陈玉枢,又看看殿中那幅高如太岳的瑰奇墨画,心下也着实是愕然。
“什么时候的事?”他追问道。
“五十七年,在我中咒的时候。”
“那你为何一直拖到现在?”
“因我要死了。”
陈玉枢面无表情。
他亲拿起一盏宫灯,近前时候,勉力朝虚皇形变图掷去。
而火苗一沾上画中水墨,便疯长起来,须臾便有焚天之势。
那些日月山河、龙凤螭豹都似活过来了一般,在火中盘旋飞动,然后一座漆黑洞门便在画中浮现,在门的另一侧,有宏大威严之声遥遥传来:
“看来,你终想清楚了?”
此时这座大殿已成火海一片,若非被老猴以**力遮掩了过去,只怕须臾就要有禁卫将杀来。
陈玉枢高高仰起头,他衣袍在火光中上下翻飞,如醉若狂。
其身形在那面巨大火墙的映衬下,更渺小如芥子,似是随时会被火舌顺带舔了去,再无不存。
“不错。”陈玉枢淡淡道。
在门后传来一阵笑声,隆隆震耳。
“法持神......这位居然是将自己的神道金印埋在了这画中吗?好生大胆!”老猴注目那口浮于火海的漆黑洞门半晌,赞叹连连。
火透重楼,若豁然天曙,满目尽赤。
此时陈珩看见在那口漆黑洞中的,是一朵大到无边的七层黑莲花,在花中端坐着一尊皂衣青冠的三首天神。
?身形虽如天日般高大,似叫星宿都要围绕?来做转动,但那天神的三首,只有居中处的头颅还依旧威严,左右两首俱光华萎悴,脑后神轮残破,连眼睛都已是微微阖上。
“法持神......”陈珩心道。
香火神道的神道金印不比寻常,与仙道不同,此印近乎是载道之器,一旦有坏,那金印主人自身便是如折臂膀。
但同样,此宝也是蕴有种种不可思议之能,妙用非凡。
法持神之所以将自家神道金印藏于这虚皇形变图内,只是为遮掩自己留在画中的一道念头,再无其他。
若非如此,这张图画也绝不能欺瞒过陈裕和一众神朝重臣的双眼。
而这般施为,按常理来言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若是法持神亲持此印在手,战力可要再添个一二成。
虽说依旧是难以敌过陈裕,但情形至于也当好转些许。
“我将金印深埋至今,之后又舍去我学天至今剩下的大运数来做加持,只为在此刻以念头同你说上几句话......这般代价,可真是大到无边了。”
法持神声音遥遥传来:
“陈玉枢,上回还是借泥刑偶之能,在施咒时候同你谈说几句,虽你直至今日才肯来见我,但我条件依旧不变。”
“条件?”老猴插嘴。
法持神瞥他一眼,似认出了老猴身份,脸上有一丝讽笑:
“只要陈玉枢取走两物,我便舍了本元精气,用泥刑偶去解他身上大咒。”
老猴脸露狐疑之色。
“子定人头、琅?造玉。”陈玉枢声音在一旁响起。
老猴慢慢扭过头去,见陈玉枢眼底一片漠然,他怔了片刻后忽拊掌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好呀,好呀,这才是我辈中人!”
老猴不胜欢喜。
法持神冷眼看着这幕,正中那颗神首呼出口气,感慨自语道:
“我是难敌陈裕了,既他已注定是要夺我基业、坏我大道,那与其是挣扎流亡宇外,做些无用功夫,倒不如行个趣招。
看你今日模样,我这断指饲狼之行,应是有些意思了。”
老猴见陈玉枢活命有望,忙帮腔一句:“恕我直言,不知事后神王会不会应诺呢?”
“空空道人的猴子猴孙,你怎敢如此僭越?我尚不屑去欺瞒小儿,且大戏已由我搭好,便没有再拆的道理。”
法持神声音淡淡:
“你也有些道行在身,我早将这誓一字字刻在金印上,定了道契,你一看便知。”
老猴将信将疑运起神目,凝神望向那片已成火海的墨画,等得半刻后才疑道:
“我尚不明,神王为何要将这心血用来玉枢身上?神王所修大道似并非占验罢,莫非是看出了什么,才做此施为?”
法持神不答。
而此时一直沉默的陈玉枢忽开口道:
“我若做那两件事,虚皇天内将无立锥之地,神尊既想见父子相残的戏码,那也应给我些活命之望,助我逃出虚皇天。”
法持神一讶,?此时三首都是在发笑,轻轻拍掌道:
“没想到,我与陈裕斗了这么多年,他的嫡子,竟要同我站在一处,还求到了本尊的头上?”
在笑过后,法持神又是摇头:
“如今我与你父对峙正紧,无论哪方,都难抽调出多的人手来,否则漏口一开,局势便难免崩坏,我与陈裕那决胜一战就将提先。
不待陈玉枢开口,法持神又道:
“不过我在宇外还有两个家将,因先前叫他们回大壬州也不过送死,倒不如留在宇外躲藏,如今正好为你所用。
但他们与你一位好友存着旧怨,这一处便需你家思量了,我言至于此,再说只怕会惊动陈裕。’
随这句说完,漆黑洞门忽而一缩,化作一枚沉沉金印遁走。
法持神身形隐去不见,而殿中火海亦飞速倒流回去,须臾时候又便做了那幅千丈墨画,依旧巍巍列于身前。
一切都如往常,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费了那么多功夫,只为今天一席话?这位法持神倒也是舍得出血,啧,遇上这等不按常理行事的人物,你我也真是可怜。”
老猴见状感慨道:
“而你父手段,还真是难以揣度,若非有空空老祖亲赐下的毫毛在手,便他不在此州,我亦不敢轻易露面………………”
陈玉枢不答,只转身看向殿外,目光冷然。
“我欲召子定来洞清州见我。”
半晌后,他看向老猴:“稍后之事,我要你出力!”
“敢不效劳?”
老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三日光阴忽忽而逝。
这一日,在道前忐忑等候的陈子定终得了传唤,被一个身着大赤宫裙的女官领着穿过几重洞门,走向暖阁。
因知晓今日是来觐见,陈子定倒也未多携什么兵戈。
他只是照例在殿外卸了随身剑器后,便被引着掀了垂帘,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
“......“
听得通禀声后,玉榻上的陈玉枢缓缓笑了一声,眸若幽火。
当看得曾风神高迈的好友如今侧卧在榻上,似乎起身艰难,已是形骸骨立,直像一套华服裹着个骷髅。
陈子定心头一恸,不忍再看,将头再深深一低。
“......“
陈玉枢目光深深在他脸上定了一定,又很快移开。
此刻暖阁中,陈子定自是先因擅自调拨陈玉枢亲卫这事而告罪不迭,不过在被陈玉枢含笑打断过,话头便也转去了那降而复叛的高恒身上。
“高恒于我早有旧怨,本以为能用恩德收之,奈何此执迷不悟,他如今纵逃去天外,也不过是偷生一时罢,不足为惧。”
虽陈子定说得隐晦,但陈玉枢还是敏锐推断出,若非自己星火发文相召,只怕陈子定已跟智昏和尚差来的那部大金刚僧兵合围一处,将高恒困死在了东南。
高恒能领着残部逃出生天,这倒要归功于自己身上?
陈珩感到陈玉枢心绪忽有些烦乱,但他面上只是不动声色道:
“高恒不必多提,我今日召子定来,只是想同你说两句话罢了。”
陈子定闻声打了个稽首,做出恭听状。
陈玉枢淡淡道:
“其一,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
陈子定讶异抬头,刚请罪自辩,在他身后那大宫裙的女官忽怪笑一声,轻松探手贯穿了他的腰腹,将他那枚金丹抓在掌心。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快得连陈子定亦未反应过来。
他回身猛斩出一片犀利剑虹,见那女官不知何时已变作一头古怪老猴,正满脸堆笑,自己那记神通竟未撼动老猴分毫。
“玉枢?”
陈子定神意恍惚,还说些什么,已是委顿倒地。
“其二......
陈玉枢缓缓来到陈子定面前,走得步履维艰,他居高临下同陈子定对视,似是释然,又似自嘲。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陈珩听见陈玉枢轻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