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楼之中,一片死寂。
青山的一番话说到这里,不光是洛川听得悚然,便是影子和千雪心中,也有些震撼难安。
就好似数百年前那个坐镇碧霞宫的绝世女道,那个年轻时叱咤天下压服了一代人,年老时又将天下英雄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至强者,仍旧还在这座岛上,而那一声势必吓破了天下英雄豪杰胆子的叹息,也在此时响起于他们的心底一般。
青山在此停顿了许久,好似连她也在回味数百年前那一战的场景,许久,她才重新开口,仍旧是古井无......
风自北来,卷起雪沫如刀,刮过归墟岭千丈冰崖。山体深处传来沉闷轰鸣,仿佛大地在梦魇中辗转反侧。忆渊之门的裂缝已裂开三尺宽,幽紫光晕从地底渗出,像血管搏动般明灭不定。每一道脉动,都引得方圆百里冻土翻涌、枯树倒伏,连飞鸟也纷纷坠落,尸身僵直,眼眶中竟爬出细若蛛丝的银线。
阿拙蹲在裂口边缘,用铜铃轻敲地面,听着回音颤抖。“师父,这不像愿核残留……它是活的,像是有东西在里面呼吸。”
少年立于风雪之中,双铃悬腰,一金一银,随寒风交鸣。他凝视那裂缝,目光穿透幽暗,仿佛看见了更深处的东西??一条由万千执念编织而成的根系,正悄然攀附在轮回本源之上,如同寄生藤蔓,汲取着生死交替时最原始的情感波动。
“苏砚从未真正死去。”他低声道,“他的魂被篡心印吞噬前,早已将‘我’拆解成无数碎片,藏进每一个因不甘而拒绝放手的人心里。他不是要复活,他是要让‘死亡’这个概念本身,彻底崩塌。”
话音未落,地面骤然震颤。裂缝猛然扩张,一股腥冷气息喷薄而出,夹杂着无数低语??
“别走……再留一天……孩子还没长大……”
“我还疼你,你怎么能忘了我?”
“你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声浪如潮,直冲识海。阿拙踉跄后退,捂住耳朵尖叫:“太多了!全是哭声!”
少年闭目,吹响陶埙。
乐音清越,如初春第一缕阳光刺破阴云。那是林晚最爱的调子,也是他曾许诺“若你走远,我便以此唤你归来”的誓约之曲。音波扩散,与那些怨念碰撞,激起层层涟漪。部分低语渐弱,化作呜咽,最终消散;但更多的声音却扭曲起来,变成讥笑与怒吼:
“你也放不下吧?你以为你是救赎者?你不过是个比我们更擅长伪装的执念者罢了!”
“她死了三年零七个月二十一天,你还记得吗?每夜梦见她咳血的模样,梦见你说‘明日带药’,结果她就在等你的时候断了气??你根本不敢真正放下!”
少年指尖一颤,埙音几近中断。
他知道这是真的。
那一晚暴雨倾盆,他抱着空药匣跪在泥水中,赶到时林晚已唇色青紫,手中还攥着他送的野菊。她说:“没事的……你会来的。”然后闭上了眼。而他,整整三年不敢踏足那条街巷,不敢听人哼唱那首小调,甚至连春天都不敢喜欢。
此刻,篡心印残留在体内的紫纹突然灼烧起来,顺着脖颈蔓延至喉间,几乎扼住呼吸。他咬牙撑住,继续吹奏,可乐音已染上一丝裂痕。
就在这时,腰间银铃无端剧震。
叮??
一声清响,竟压过了万千怨语。
少年怔住。那是沈知微所赠之铃,自寒溪镇分别后再未自行鸣动。如今它却剧烈摇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极深的呼唤。
紧接着,远方天际浮现点点灯火。
先是西南方向,慈音庵的老尼率众徒步而来,每人手持陶埙,步伐虽缓却坚定如钟摆。她们口中诵经非佛非道,而是各地亡者遗言汇编而成的《归心咒》,每一句都承载着生者最后的释怀。
东方笛声再起,“归心社”弟子结阵而行,以音律织网,封锁逸散怨气。领头青年远远望见少年身影,单膝跪地,叩首三次,方起身继续前进。
西方马蹄声如雷,边关女将率骑队疾驰而至,身后拖着数十面幡旗,上面写着被超度亡魂的名字。她们不擅法术,却以军纪为界,在裂缝外围筑起人墙,防止失控愿力侵袭村庄。
四方法援再度汇聚,一如寒溪镇那一夜。
少年眼底泛起热意,却强忍未落。他举起镇愿铃,与陶埙共鸣,引导众人乐音交织成阵。金光自天降下,罩住裂缝,暂时遏制其扩张之势。
然而,地底深处忽有一声冷笑响起。
“你们以为,阻止招魂就能守住轮回?”声音并非来自某一处,而是从所有人的心底浮现,熟悉得令人战栗??正是苏砚。
“我只是揭开了真相:世人根本不愿接受死亡。父母不愿失去子女,爱人不愿告别伴侣,强者不愿老去,弱者不愿孤独……我所做的,不过是顺应人心,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随着话音,裂缝中缓缓升起一座虚影宫殿,通体由白骨与紫晶构筑,檐角悬挂万盏魂灯,每一盏都映照出一张痛苦面容。那便是真正的**望仙门**??不是通往长生之路,而是将“死者复生”变为常态的逆命之阵。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不肯放手,门就不会关闭。”苏砚的声音回荡,“而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舍不得的人。”
人群动摇。
一名慈音庵弟子忽然跪倒,泪流满面:“我想见我娘……她走时我没赶上见最后一面……我只想说一句‘对不起’……”
归心社有人放下笛子,喃喃:“要是能让死去的同门复活,哪怕只一天……值得吗?”
就连边关女将也握紧弓柄,指节发白。
唯有少年站在原地,目光沉静。
他缓缓摘下胸前玉簪,轻轻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陶埙裂纹深处。刹那间,紫芒与红光交融,埙身竟发出一声近乎悲鸣的震颤。
“你说得对。”他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雪,“每个人都有舍不得的人。我也一样。”
他抬头看向苍穹,任雪花落在脸上,融化成水,混着血迹滑下脸颊。
“但我终于明白了??爱,不是占有,不是挽留,更不是强行把人从该去的地方拉回来。爱是尊重她的选择,哪怕是选择离开。”
他举起埙,贴于唇边。
“林晚没有错。她选择了安息,而不是回来承受新一轮的病痛与离别。而我……过去三年,一直在用‘守愿’的名义,掩饰自己的不甘。我不是在渡人,是在渡自己。”
众人静默。
他继续吹奏。
这一次,不再是那首温柔的小调,而是一段全新旋律??节奏缓慢,如同心跳渐弱,又似春风拂过墓碑,带着彻骨的哀伤,却又透出释然的暖意。
这是《别离赋》的曲谱,是他亲手写下、教给天下孩童的第一课。
音波入地,直抵忆渊核心。那座骨殿开始龟裂,魂灯逐一熄灭。苏砚的笑声变得尖锐:“你骗不了自己!你明明还想再见她一面!”
“是。”少年含泪而笑,“我想。可正因为想,我才不能自私。”
话音落下,陶埙轰然碎裂。
半截断簪随之崩解,化作粉末随风而去。
但他并未停下。他张口吟唱,以人声替代乐器,将全部记忆、情感、悔恨与祝福尽数注入歌声之中。与此同时,体内篡心印残痕全面爆发,紫纹蔓延至全身,皮肤下似有万千虫蚁啃噬,骨骼咯吱作响,仿佛即将瓦解。
阿拙哭喊着扑上来:“师父!停下啊!你会死的!”
“不要怕。”他伸手抚过孩子头顶,声音虚弱却温柔,“有些路,必须有人走到尽头。否则,后来者永远不知道??原来放手,也可以是一种力量。”
歌声不绝。
终于,忆渊之门发出一声悠长叹息,宛如天地共悲。
裂缝缓缓合拢,骨殿崩塌,紫晶化灰。最后一盏魂灯熄灭前,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素裙翩然,眉眼温婉,正是林晚。
她望着少年,轻轻摇头,又微笑点头。
然后,她抬手,在空中写下两个字:
**谢谢。**
随即消散。
望仙门,闭。
苏砚的最后一丝意识在虚空中嘶吼:“你毁了一切!人类本可以永生不死!”
“不。”少年跪倒在地,咳出大口黑血,却仍抬头望天,“你错了。真正的永生,不是**不朽,而是被记住时依然带着笑容。你制造的,只是囚笼。”
北斗第七星,终于恢复常亮。
风停雪歇,晨曦初露。
众人上前搀扶,却发现他的左颊紫纹已然褪去,只余一道淡淡银痕,如月光掠过水面。而那枚沈知微所赠银铃,静静垂落,不再震动。
数月后,中原各地传出奇事:
有母亲梦见亡子归来,笑着说自己投胎成了邻村人家的婴儿,爱吃糯米团子;
有老兵深夜听见营帐外有人敬礼,回头却空无一人,唯有一杯温酒放在桌上;
更有痴情女子在湖边焚信,火光中浮现旧恋人身影,只说一句“祝你幸福”,便转身隐入雾中。
人们渐渐明白:不必强求相见,也能完成告别。
守愿坊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甚至传入西域与南疆。有人提议为少年立庙塑像,却被婉拒。他在给各地传人的信中写道:
>“我不需香火,只需你们替我记住一句话: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用思念杀死第二次。”
一年春尽,他又回到青梧城外的守愿坊。
木匾上的“守愿坊”三字已被风雨磨平,他亲自提笔重写,墨迹未干,已有燕子衔泥掠过屋檐。
阿拙跑进来,兴奋地说:“师父!刚才长明灯闪了一下,墙上血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字!”
他走进内室,只见白墙之上,赫然浮现七个小字,笔迹稚嫩,却清晰可见:
**“谢谢你,让我走了。”**
他久久伫立,终于蹲下身,抱住阿拙,低声哽咽。
这一次,他没有再梦见梅林,也没有听见回应。
因为他知道,有些人走进生命,并非为了停留,而是教会你如何面对空缺。
又是一年清明,少年独自登上北方高山,来到当年沈知微建祭坛的遗址。桃树已亭亭如盖,花开满枝。他在树下坐下,取出一支新制的陶埙??无裂纹,无紫光,纯粹素朴。
他吹了一曲,无人听懂,却自有清风应和。
远处,一群孩童奔跑而来,手里拿着纸风筝,上面画着笑脸。
“叔叔,我们一起放风筝好吗?”一个小女孩问。
他笑着点头,帮他们把风筝送上天空。
那风筝越飞越高,融入云层,恍惚间,似乎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坐在云端,回头一笑,随即隐去。
他仰头望着,久久不动。
腰间双铃轻响,一金一银,声如细雨。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
但从此以后,不再是他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