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湾那边暂时被田福堂和孙玉亭联手稳住了阵脚,但是石圪节公社的问责,却如同悬在双水村头顶的另一把利剑,终究是要落下来的。
石圪节公社的白明川和徐治功,对于双水村发生的“豁偷水导致溃坝,以及人员伤亡”的重大事故极为震怒。这不仅仅是破坏了生产秩序,更是造成了严重后果。
白明川对这件事情非常愤怒,觉得田福堂做事简直是无法无天。他和副手徐治功商量,决定先把田福堂叫到公社来,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接着就准备严肃处理当事人。
白明川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摩梭着下巴上的黑胡茬,对靠在窗前,长木兰椅子上的徐治功说道:
“如果这件事情的确是田福堂出面搞的,非给这家伙处分不行!”
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徐治功把凉鞋拖在地上,光着脚靠在椅子上抽纸烟。冬春大规模农田基建结束后,他就回到公社来工作了。现在碰上这件事,他也很头疼。
如果这是别的村子的支书搞的,那他徐治功会比白明川更要严厉的处理这件事的,可偏偏这件事情牵扯的是田福堂,这就不由得让他谨慎处理了,所以他自然不能对白明川的意见表示支持,反而劝说道:
“老白啊,你不是常教导我说,要对农民宽容一点嘛!福堂虽然说是大队书记,但也是个农民嘛!再说了,双水村是咱们石各街公社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无偿的工作一贯积极,现在犯了这么个错误就给处分,恐怕不大合适
吧,会寒了同志的人心的。”
正所谓听话听音,白明川自然也听出了徐治功的言下之意。而且作为公社的一把手,他在出事后也检讨过自己,为什么没有提早注意到这个事情?把石圪节公社水库的水给沿河的每个村庄都分一点呢?
现在田福堂和双水村的人急了,才干出了这件荒唐事,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思考了片刻,白明川说道:
“不给处分也可以,但是这件事不能这么轻易的就过去了,最起码福堂要代表双水村支部做个检查,否则咱们没法给石圪节和罐子村解释。
因为这件事情已经造成了全公社范围的影响,所以田福堂的检查必须通过有线广播向公社转播,让大家都从这件事里吸取教训!”
一封措辞严厉的问责通知,很快就由孙少安高小时的同学,公社的文书刘根民,送到了双水村村委会。田福堂虽然还在“病中”,但是接到通知后,他还是强撑着身子“主持工作”。召集了金俊山等一众人,在窑洞里开了个小
会,现场的气氛有些凝重。
田福堂靠在被垛上,脸色依旧苍白,声音虚弱,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咳咳......公示的指示下来了,这事儿.......总得有人去交代,白书记和徐主任点名要负责人去公社说明情况,接受处理。
田福堂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坐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孙少安身上。其实按照正常规矩,孙少安是没资格出席今天的小会的,毕竟他已经不是一队的生产队长了,所以今天他的列席就显得别有意味了,大家懂的都
懂。
孙少安自从那晚豁坝回来,亲眼目睹了那场惨剧和金俊彬的死,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沉的痛苦。
田福堂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和无奈,轻声说道:
“少安啊,你是生产队的老队长,这次豁的行动......是你带人去的石圪节村,现在要追责了......唉,领导要了解情况,就只能是你代表咱们双水村去一趟了,你觉得呢?”
窑洞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金俊山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看到田福堂那带着警告和疲惫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田福堂的忠实拥趸,孙玉亭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
深深的叹了口气。
孙少安的身体猛地一,他抬起头看向田福堂,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愤怒,有被出卖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早已预知的绝望。
孙少安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从金军斌的尸体被冲上岸的那一刻,从田福堂开始刻意淡化自己在整个事件中的角色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冲在最前面的“刀”,最终是一定会被当做替罪羊推出去的。
孙少安想争辩!想怒吼!想质问田福堂:主意究竟是谁出的?是谁私下里找他做的交易?是谁让金俊武去罐子村挖的豁口?又是谁在溃坝前还在坝上指挥抽水?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该算在他孙少安一个人头上吗?
然而,当孙少安看到田福堂那病弱却依旧掌控一切的眼神,看到金俊山那无奈的沉默,看到二爸孙玉亭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孙少安想起那晚在窑洞里喝酒时,金俊武曾经的叮嘱:
“要熬,要忍,要比谁更能扛......”
随即又想到了自家那孔破窑洞里等着他养活的一大家子人,想起了奶奶、父亲、兰香、大姐兰花和那两个可怜的娃娃。
在双水村里,他孙少安争是争不过田福堂的。田福常是支书,他掌握着话语权,有公社的关系,有整个田家的势力作为后盾。而他孙少安,就只是一个被指了队长职务,家里穷的叮当响的普通社员。
鸡蛋碰石头,最终粉身碎骨的只会是他和他身后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孙少安的拳头在膝盖上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愤和嘶吼。
他低下头,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沙哑的不成样子的字:
“行!”
这个“行”字沉重的如同千斤巨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抱怨,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被命运碾压过后的麻木和认命。
田福堂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体谅”的虚情假意,轻声道:
“少安啊,你也别太有心理负担。这次你是为村里出头,所有双水村的村民都会记得你的好的,公社这边我们也会帮你说话的。
毕竟你也是为了大家都能用得上水,只是方法上有些激进罢了。去了公社好好说,态度要诚恳,争取宽大处理。”
这番虚伪的安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然而,孙少安却知道,这是田福堂给自己的警告,示意自己去了公社不要乱说话,有些话即便是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金俊山作为副支书,代表村里“陪同”孙少安去公社“说明情况”,这既是一种程序,也是一种无声的监视和压力。
去公社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都沉默的可怕。初秋的黄土高原已经有了凉意,风吹过光秃秃的山梁,卷起阵阵黄尘。孙少安默默地跟在金俊山身后,脚步沉重。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洗的发白的旧褂子,却依旧掩盖不住满
身的疲惫和落魄。
金俊山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或者是解释一下村里的“难处”,但看到孙少安那毫无表情,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侧脸,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作为副手,他自然知道田福堂做的不地道,但是他又能怎么样?他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闷头赶路。
石圪节公社的院子,在孙少安看来,充满了压抑和威严。他被金俊山带进了一间办公室,白明川和徐志功早已经等在那里。
白明川脸色严肃,眉头紧锁,透着一股精明和压力,徐志功则显得更加急躁和不耐烦,眼神锐利,审视的看着孙少安问道:
“你就是双水村一队的孙少安?”
“是。”孙少安低着头,声音干涩。
徐志恭手指重重的敲在桌面上,声音严厉的,连珠炮似的发问:
“说说吧!8月15号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带人去破坏石圪节村的水坝?!知不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破坏行为?造成了溃坝,淹了庄稼,死了人!性质极其恶劣!”
金俊山感受到了压力,他在旁边小心的补充解释道:
“徐主任,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村今年旱的实在是太厉害了,庄家眼看着就要绝收,社员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才一时糊涂....……”
徐治功没有等金俊山说完,就厉声打断道:
“没办法?没办法就能去偷?就能去抢?就能去破坏?这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是法盲的行为!你们双水村的支部是干什么吃的?福堂吗?他作为支书是怎么教育社员,怎么管理的??”
徐治功唱红脸,白明川这时候自然就要唱白脸,他摆了摆手,示意老徐稍安勿躁,看向了一旁低着头的孙少安,语气相对平缓,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孙少安同志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果很严重,我们需要了解真实情况。豁开堤坝的决定是谁做的?是谁组织的人?行动的具体过程是怎样的?金俊斌同志的死,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都要一五一十如实交代!”
孙少安感觉到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田福堂教给他的那套说辞就在嘴边:社员自发的,他作为老队长被推举出来带队,金富金强不听指挥,擅自行动,导致动静太大,溃坝是意外.......
孙少安张了张嘴,那套被精心编排好的谎言在喉咙里翻滚,带着令人作呕的虚伪。他想到了金俊斌被泡着肿胀的尸体,想起了王彩娥那怨毒的眼神,想起了金俊武那沉重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但最终,孙少安的目光扫过白明川那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到徐治功那咄咄逼人的姿态,想到家里一张张等着吃饭的嘴,刚刚升腾起了一丝反抗之火,又被冰冷的现实无情的浇灭了,他不能连累家人,也不能毁了金俊武为他争
取的那条“熬”下去的生路。
孙少安再次低下头,肩膀微微垮塌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给彻底压垮。他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开始复述田福堂为他准备好的供词:
“这件事是......是社员们自发的,压力实在是熬不住了......是生产队的老队长,大家都信任我......推举我,我就带着人去了。
当时就只是想着......放点水救救急,没想到......想到金富和金强他们不听指挥,在中间乱挖,后来......后来水坝就垮了。金俊斌,他......他是去解手,没来得及跑,就被大水给冲走了,是意外………………”
金俊山连忙在一旁点头附和,他对着徐治功和白明川说道:
“对对对,白书记,徐主任,情况就是这样!少安他......也是为了集体一时糊涂,用错了方法......那个金富金强,太莽撞了!俊斌兄弟死的太冤了………………”
徐治功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和鄙夷的神色,直接呵斥道:
“哼!为了集体?我看是个人英雄主义!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孙少安,你身为曾经的生产队长,带头做出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你要负主要责任!”
白明川则深深地看着孙少安,眼神复杂。他显然是听出了孙少恩供词里的水分和不尽不实之处,看到了孙少安眼中的痛苦和挣扎。
沉默了片刻后,白明川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
“孙少安同志,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破坏集体财产,造成人员伤亡,这都是极其严重的错误!你的行为给双水村,也给石圪节公社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和恶劣的影响。
金俊山同志,你们双水村村委会,在抗旱过程中引导不力,对社员的思想教育严重缺失,管理松懈,对这次恶**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田福堂同志作为支书,更是首当其冲他必须做出深刻检讨!
孙少安,你作为直接组织者和行动负责人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公社会根据调查情况做出严肃处理,现在你在这份询问记录上签字吧!”
一份早已写好的询问记录被推在了孙少安面前,上面记录的内容正是他刚刚复述的那套“供词”。孙少安看着上面的白纸黑字,感觉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眼窝生疼。
他颤抖着手,拿起桌上那只冰冷的蘸水钢笔,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了又蘸,墨水滴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孙少安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白明川。白明川的眼神里有严厉,有审视......甚至还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惋惜?孙少安读不懂,也不想去读。他只知道自己这一笔签下去,所有的责任,所有的罪过,都将牢牢地钉死在他一个人的
身上。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份决定他命运的记录下方,歪歪扭扭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孙少安三个字写的异常沉重,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笔放下时,孙少安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徐治功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挥了挥手,语气冰冷的说道: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等候公社最后的处理结果!
金俊山如蒙大赦,赶紧拉着失魂落魄的孙少安,离开了公社办公室,走出那扇沉重的门。外面惨淡的阳光照在孙少安的脸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孙少安知道,即便自己扛下了所有,但是这场灾难带来的阴影,才刚刚开始笼罩他和他身后,那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
田福堂在炕上躺了三天,估摸着公社那边的火候差不多了,他这才强撑着“病体”下了炕。
他对着水缸照了照自己憔悴的面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连胡子都没刮,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田福堂刻意披了件打着补丁的旧褂子,让婆姨搀扶着,一步三喘的往公社方向走去。
“福堂哥,您这身子骨......不要紧吧??”
忠犬孙玉亭,一路小跑的跟在后面,手里面还捧着连夜赶制出来的《金俊斌同志先进事迹材料》,纸面上还粘着几处没干的墨渍。
即便是穿的破衣烂衫,田福堂还是非常有气势的摆了摆手,声音里虚弱却透着精明的算计:
“玉亭啊,待会儿见到白书记你主要负责汇报俊斌的事,少安那边......我自有分寸。”
公社大院里,白明川正和徐治功低声交谈,见到田福堂这副模样进来,两人都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