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那座寄托了全家人翻身希望的新砖窑,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耻辱柱,矗立在孙家的承包地旁。窑口冰冷,再没有了往日令人心跳加速的熊熊火焰和滚滚热浪。
砖窑门前散落着大量歪七扭八,颜色斑杂的废砖,有的半生不熟,一捏就碎黄泥芯子裸露着;有的则烧过了火,扭曲的粘连在一起,像一坨坨丑陋的凝固的熔岩,根本无法使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和失败的苦涩气味,孙玉厚蹲在砖窑门口,双手死死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仿佛要将头皮都给扯下来。
他双眼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面前那堆价值几千块的,已经化为废品的砖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被绝望掏空的躯壳。
“完了......全完了......”
孙玉厚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的老牛。那不仅仅是两三万块砖的成本,更是他们家所有的积蓄和刚刚贷来的款项,以及拖欠村里帮工乡亲们的工钱!
这座倾尽了孙家人所有,孤注一掷建起来的大砖窑,非但没有带来预想中的财富,反而瞬间将他们全家人推向了倾家荡产的深渊。
王满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废砖堆旁来回踱步,嘴里不停的咒骂着那个卷钱跑路的“晋西老师傅”,骂天骂,骂运气不好。可他眼底深处除了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红了眼的赌徒般的疯狂。
孙少平的脸色也是铁青,他用铁锹狠狠地砸着那些背砖,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无力都发泄出来。每一声脆响,都像是在孙家人心上又割了一刀。兰花和母亲在一旁默默垂泪,整个孙家上空笼罩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然而,眼前的绝境并没有让孙家人清醒,反而激发了他们心中那种源于极度贫困和渴望翻身而滋生出的可怕赌性。王满银第一个跳了出来,眼睛赤红着说道:
“爸!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投了那么多钱,不能全都打水漂!肯定是那个狗日的师傅没教全!咱们再借点钱,重新烧!我就不信烧不出好砖!下一窑肯定能成!”
孙玉厚猛地抬起了头,嘴唇哆嗦着看着自己的大女婿,质问道:
“借?拿啥借?咱还欠着一屁股债呢!现在谁还敢借给咱们?”
“去找贺耀宗,双水村没谁比他更有钱了!”
王满银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急切的说道:
“他们家醋坊生意好,有钱!上次买牲口不就是找他借的吗?都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咱上次赚到钱了,第一时间就还给他了,他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等咱下一窑砖烧成了,卖了钱连本带利的再还给他就是了!”
女婿的话,给孙玉厚提了个醒,绝望中的他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点残存的理智瞬间被翻本的狂热所淹没。
对,去找贺老汉!上次自家挣到钱后,立刻就还给他了,彼此之间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他总不至于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彻底破产吧?
孙家父子女婿三人再次硬着头皮,踏进了贺家醋坊那飘着醇厚酸香,如今看来,象征着财富和希望的愿望。
贺耀宗看着眼前这三个面容憔悴,眼带血丝的孙家男人听着他们语无伦次,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又是苦苦哀求的想要再借一笔钱,重开砖窑时,他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贺耀宗想起了女婿叶晨那次回门时,在饭桌上郑重其事的提醒:
“砖窑那活是拿命换钱,矽肺病比下矿还可怕,尤其是像孙大叔那样抽烟的,更是在火上浇油......”
当时,贺耀宗觉得自家女婿说的在理,还暗自庆幸自己家里没沾那行当。如今,再看孙玉厚那被烟熏火燎和焦虑折磨的不成样子的脸,他心里更是咯噔了一下。
这哪里是在找钱翻身啊,这分明是在往火坑里跳啊!而且还要拉着他贺家的钱一起往里跳!
贺耀宗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但却坚定:
“玉厚老弟,不是我不帮你们。只是这烧砖的营生,风险太大了吧?你看这次......而且我听说干这行对身体损伤极大,极易得上慢性病,挣的钱恐怕都不够将来吃药看病的。你们还是想想别的稳妥点的路子吧,这钱......我不
能借。”
贺耀宗的本心是好的,他不忍心看着孙家人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也怕将来孙家真出了事儿,人财两空,自己还得落埋怨。
然而,贺耀宗这番出于好心的拒绝,在已经输红了眼,被绝望和贪婪蒙蔽了心智的孙家人听来,却完全变了味儿。
尤其是孙家大女婿王满银,他自己满肚子都是投机取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花花肠子,立刻就用最阴暗的心理揣测起了贺耀宗。
一出了贺家醋坊的院子,王满银就咬牙切齿的对孙玉厚和孙少平抱怨道:
“爸!少平!你们看见没?这贺老汉他就是怕了!他肯定是看咱们家要搞大砖窑,怕咱们真成功了,发达起来超过他家醋法,取代了他双水村首富的位置!所以他故意卡着咱,不想让咱们翻身!”
王满银的这番话恶毒而诛心,却瞬间击中了孙玉厚那颗被失败和嫉妒灼烧的快要扭曲的心!是啊!贺耀宗凭什么不借?不就是怕我们家起来吗?
上次借钱买牲口那么痛快,这次怎么就推三阻四?还说什么对身体不好,这分明就是借口,就是眼红,就是害怕我们孙家超过他家!
孙少平虽然觉得姐夫的话有些偏激,但此刻巨大的压力和失败感也让他同样无法冷静思考,一股怨气同样油然而生,觉得贺家太过冷漠自私。
人性的阴暗面在此刻展露无遗,它们自动过滤了贺耀宗话语里那点微弱的善意提醒,只记住了拒绝这个结果,并将之解读为最恶意的打压和嫉妒。
失败的耻辱,债务的压力,对财富的极度渴望,混合着这种被迫害的妄想,让孙家人在错误的道路上越陷越深,也让他们与原本可能提供其他帮助的贺家,瞬间隔开了一道充满猜忌和怨恨的鸿沟。
他们不会去想烧砖的危害,不会去反思失败的真正原因,只会将所有的愤懑都倾泻到不肯借钱的贺耀宗身上,仿佛他才是导致孙家陷入绝境的罪魁祸首。
这种扭曲的怨恨,像毒草一样在孙家人心里滋生,也为他们未来可能更加疯狂的举动埋下了危险的种子。而那座沉默的失败的砖窑,依旧冰冷的矗立在那里,无声的见证着这个家庭在贪婪与绝望中的挣扎与沉沦………………
初秋的傍晚,夕阳给双水村涂上了一层倦怠的橘黄色。贺秀英在自家院墙根下,踩着微凉的泥土,收着晾晒了一天的衣服。
竹竿上搭着的粗布衣衫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院墙外,几棵老槐树的叶子已略显稀疏,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看似宁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里。
贺秀英正踮着脚,伸手去够一件晾在高处的褂子,墙外土路上,由远及近传来几个熟悉的,却因为激动而刻意压低了嗓音。是孙玉厚,王满银,还有孙少平。
贺秀英手里的动作下意识的停住了,侧耳细听。墙外的对话像毒蛇一样,嘶嘶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只听王满银的声音是又尖酸刻薄,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
“爸,您就别琢磨了!贺老汉他就是故意的!眼看着咱们家要起来了,他这是眼红了!怕咱这砖窑一响,黄金万两,再把他家那醋坊给比下去!什么伤身体?要我说全都是屁话,他就是不想让咱们家好!”
孙玉厚沉闷而怨恨的声音接着响起,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像块被晒得干裂的土坯:
“唉!枉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个厚道人......上次借钱那么痛快,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就是见不得人好,生怕咱超过他!”
就连平日里话不多的孙少平,此时也声气的抱怨了一句,声音里透着年轻人的不甘和郁闷:
“贺叔这次......确实有点不地道。”
墙内的贺秀英,手里的衣服啪嗒一声掉回盆里,被气的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底下竟然有如此颠倒黑白,忘恩负义之人!
自己家不忍心看他们往火坑里跳,好心劝阻,然后拒绝,反倒是成了眼红,成了罪过?这都是什么混账逻辑?
贺秀英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跟他们理论!但残存的理智让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硬生生的忍住了,她不能出去,出去撕破脸,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堪。
等到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贺秀英猛地端起洗衣盆,脚步咚咚的冲回屋里,把盆子往地上一惯,对着正在昏黄煤油灯下默默编着柳条筐的的父亲贺耀宗,和刚下工回来的,满脸疲惫,正蹲在门口搓着泥垢的丈夫常有林,声音
都气的发了额:
“爸!有林!你们猜,我刚才在墙根底下听见什么了?孙玉厚家那爷几个,简直就是一窝白眼狼!
他们在外面胡说八道,说爸你不借钱给他们是眼红他们!怕他们家砖窑发达了,超过咱家醋坊!说咱不地道!我的老天爷呀!他们这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咱家不忍心看着他们往那要命的行当里跳,都跳出不是来了?合着咱家的钱就该白白扔水里听响,还不能拦着了?这叫什么道理吗?气死我了!”
贺耀宗闻言,编筐的手停了下来,粗糙的手指被柳条勒出了一道深痕。他抬起脸,昏黄的灯光照见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瞬间沉郁下去的神色。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的仿佛能砸在地上,眉毛拧成了死疙瘩,屋里弥漫的醋香似乎也变得苦涩起来。他心里像是赌了一团失棉画,又闷又难受,还透着刺骨的寒心。
一旁的常有林,这个平日里老实巴交,像黄土一样沉默的汉子,脸色也瞬间难看了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灰。他缓缓站起身,手上的泥灰都忘了拍掉,声音干涩的像是磨砂纸,闷闷的说道:
“当初......当初孙少平刚从劳改队出来,没着没落,是我看在都是同村的份上,舍下脸去求了矿上的把头,才给他寻下那份临时工的活儿,这才过去了多久啊?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常有林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失望和心寒,还有一种被背叛的茫然。他本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此刻更是觉得一股委屈和凉气从脚底板升起,堵在了心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屋里的气氛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贺秀英见到父亲和丈夫都是这般难受,心里更是火冒三丈,大声说道:
“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家!不借钱,反倒是借出仇来了?这是什么人啊?合着全世界都得围着他们孙家转帮他们是本分,不帮就是罪过了?我呸!”
贺秀英见父亲和丈夫都这般难受,心里更是火冒三丈,邪火烧的她坐立难安,看什么都不顺眼。
晚上吃饭时,桌上的玉米糊糊和咸菜疙瘩,她一口也咽不下去,那骨气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最终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叮当响:
“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秀莲和叶晨知道他们这都是什么货,有林,你字写的好,你给妹夫他们写封信,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也让他们给评评理,看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常有林心里也憋着一股火,便依着妻子,默默找来了纸笔,就着那盏光线昏暗,不停摇曳的煤油灯,佝偻着背,一字一句地将白天听到的孙家人的抱怨,以及自家的委屈心寒,一五一十的写了下来。
笔尖划过粗糙的信纸,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倾诉着无声的愤怒和失望。信的字里行间,虽极力克制,但仍能看出,写信人那难以平复的愤懑和深深的寒意。
几天后,这封信经由邮差送到了省城叶晨的家中。贺秀莲先拆开的信,看着看着脸色就由晴转阴,最后更是气的把信纸拍在桌子上,愤然说道:
“晨哥!你看看!这......这孙家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我爸明明是怕他们把身体给搞垮了,好心劝他们,结果反倒还劝出仇来了?还背后这么蛐蛐人!这好人真是做不得!”
叶晨拿过了信,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却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看透世情的讥诮笑容。
他放下信,拉过气的鼓鼓的妻子,温和的柔声开解道:
“秀莲,别为这种人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叶晨的语气顿了顿,平和中却充满着智慧:
“好人该做还是要做的,但是不能做烂好人。孙家这件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是所有人都会知恩图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别人的善意。
这世上多的是那种把别人的帮助当做理所当然,一旦停止帮助,就立刻反目成仇的。
这就好比,你每天路过一个街边乞讨的乞丐,看他可怜,每天都施舍给他一个小饼。他习惯了,就觉得这是你应该给的。
一旦有一天你忘了,或者你自己也没有饼了,没给他,他不会记得你之前天天给饼的恩情,只会在心里骂你:哼!今天怎么没给啊?真小气!
孙家人现在就跟那忘恩负义的乞丐没什么两样,他们已经把咱爸上次的借钱和好意,都当成是应该应分的了。”
叶晨的话像一盆冷静的清水,慢慢浇灭了贺秀莲心头的怒火,让她陷入了沉思。是啊,父亲和姐夫当初帮孙家,是出于情分,不是本分。
孙家人非但不感恩,反而因为一次要求未被满足,就心生怨恨,这确实与那忘恩负义的乞丐无异。
贺秀莲依偎在丈夫身旁,语气低落了不少,呢喃说道:
“可是......这也太让人寒心了......”
叶晨轻轻抚摸着妻子的秀发,继续开解道:
“所以啊,我们要记住这个教训。与人相处,善良要有,但也要有分寸和底线,更要看清对方的人品。
对于懂得感恩的人,我们可以倾力相助,对于那种只知道索取,甚至恩将仇报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你的善良很珍贵,不要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经过丈夫这番开导,贺秀莲心中的气愤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和释然。
她庆幸自己的父亲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也更加珍惜自家,现在平静幸福的生活。至于孙家那摊子烂事,就让他们自己去消化吧,不值得再为他们耗费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