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结束,苏明玉在王管教沉默的押送下,穿过一道道铁门,回到了那个她花费不菲才得以栖身的“高级间”。
与普通监房的拥挤嘈杂不同,这里只有三个床位,显得空旷而冷清。墙壁是相对干净的白色,甚至还有一个...
光门闭合的刹那,城市轮廓如刀刻般劈入视野。摩天大楼林立成阵,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日光,空中轨道列车无声穿梭,广告全息投影在云端流转不息:“幸福指数98.7%??新沪市,人类文明典范。”
脚下是金属质感的人行道,地面嵌着微光条纹,显示着“步行效率优化区”。街道上行人穿着统一剪裁的灰白色制服,胸前佩戴身份芯片徽章,步伐整齐划一,脸上挂着标准微笑。无人交谈,无人驻足,甚至连眼神都极少交汇。
“时间:2073年。”许灵珊抬起手腕,晶片扫描半空后浮现数据,“地点:新沪市第七生活圈。社会评级A-级都市。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四万三千人。空气洁净度99.6%,噪音控制达标率100%,情绪稳定合格率……97.4%。”
小禾蹲下身,指尖触碰地面,眉头骤然紧锁:“这不是水泥,是‘情感吸收凝胶’,能吸附人体释放的负面激素和低频脑波。整座城市的地基都在吞噬痛苦。”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倒映在光滑地面上的脸,却发现影像中的他嘴角正被无形之力缓缓拉起,形成一个不属于他的笑容。“他们在矫正表情。”他声音发冷,“连悲伤都要违法?”
林晓没说话,只是将三弦琴重新背好,目光投向远处一座金字塔形建筑,顶端悬浮着金色球体,不断喷洒淡粉色雾气??那是“悦宁素”,一种合法的情绪调节剂,每日定时释放,确保市民保持“积极心态”。
铜灯忽然剧烈震动,火焰由金转黑,浮现出几行扭曲字迹:
**“幸福可量化,痛苦即犯罪;记忆能编辑,灵魂归系统。”**
“清洗升级了。”林晓低声说,“这次不是掩盖苦难,而是让人根本感觉不到苦。”
就在这时,广播响起,温柔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亲爱的市民朋友们,今日集体幸福感测评即将开始,请配合神经同步检测,祝您拥有愉悦的一天。”
无数细小的无人机从楼宇间飞出,形如蜻蜓,尾部闪烁蓝光,悄然贴近行人的太阳穴位置。人们毫无反应,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日常扫描。
许灵珊迅速展开晶片防御屏障,屏蔽信号追踪,同时接入城市主控网络节点。画面跳转??
监控中心内,巨型屏幕上滚动着实时数据流:
-情绪波动异常者:今日新增1,203人
-记忆修正申请:876例(主要涉及亲人离世、失业、疾病等“消极记忆”)
-自愿情感降级:432人(为避免抑郁风险,主动申请删除“过度共情能力”)
而在地下第十三层,一间密闭实验室里,身穿白袍的研究员正操作一台名为“心茧机”的设备,将一段段哭喊录音、战争影像、贫民窟画面投入其中,转化为柔和的童谣与春日花景。“负面素材转化率已达91%。”记录显示,“可用于下一代全民心理净化工程。”
“他们把真实的情感当作病毒。”许灵珊咬牙,“而治愈方式,就是杀死感受力。”
小禾闭目感应,忽然身形一颤:“我听见了……地底有哭声。不是活人,也不是亡魂……是被封存的记忆在挣扎。”
她循着脉动前行,穿过商业区、住宅带、教育园区,最终停在一座看似普通的公园前。草坪修剪得完美无瑕,孩童在机器人看护下玩耍,笑声清脆却空洞。中央喷泉造型是一只手掌托举着笑脸太阳。
她蹲下,手掌贴地,轻声念咒。
大地微震,一道裂缝悄然开启。
三人随她滑入地下隧道,尽头是一扇青铜门,门上刻着四个大字:**遗忘中枢**。
推门而入,眼前景象令人窒息。
成千上万透明容器整齐排列,每一根都连接着电缆与导管,里面漂浮着大脑组织般的物质,在淡蓝色液体中微微搏动。标签注明:“编号F-7329:母亲葬礼记忆模块”“E-1104:初恋失败情绪样本”“D-8865:目睹injustice的视觉残留”。
“这是人类记忆的集中销毁场。”小七八声音颤抖,“他们抽走痛苦,然后用AI生成的虚假温暖替代。一个人失去了痛觉,也就失去了反抗的理由。”
少年冲上前,猛地砸碎一根容器。液体喷涌而出,瞬间化作一团黑烟,在空中凝聚成一幅画面:一名青年跪在雨中,怀抱着车祸身亡的女孩,撕心裂肺地呼喊。可下一秒,机械音响起:“检测到极端情绪污染,启动覆盖程序。”画面被替换成阳光沙滩,两人牵手漫步,背景音乐轻快悠扬。
“不!”少年怒吼,“那是他的真实人生!你们凭什么改写!”
林晓静静走到控制台前,发现终端留有一段未加密日志:
>【项目负责人笔记】
>第三代“和谐计划”已全面推行。实践证明,当民众不再记得苦难,就不会质疑现状。我们删除的不只是悲伤,更是觉醒的种子。
>唯一隐患:仍有极少数个体表现出“记忆抗性”,拒绝接受情感重置。建议加强‘幸福宣传’渗透,必要时实施强制净化。
“抗性者……还活着?”林晓眼神一闪。
许灵珊快速破解权限,调出秘密名单。只有七人,代号以星命名,最后一条写着:
>**北落师门?残响者**
>身份:原社会学研究员,因坚持保留“底层苦难档案”被列为高危分子。现藏匿于旧城废墟,疑似掌握原始人类情感共鸣技术。
“我们要找到他。”林晓果断道。
三人潜出中枢,沿排水管道进入城市边缘地带。这里的建筑开始出现裂痕,墙皮剥落,电线裸露,居民衣着杂乱,神情麻木中透着一丝疲惫的真实。
他们在一处废弃图书馆地下室找到了“北落师门”。
那是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头发花白,双眼布满血丝,面前摆着一台老式录音机,正在播放一段沙哑歌声??是上世纪民谣,讲一个矿工失去儿子的故事。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围坐着,有人默默流泪。
“你们……也能听见吗?”他抬头看向林晓四人,声音干涩,“在这个所有人都被洗脑的世界里,还能听见哭声?”
林晓点头:“我们来自云岭村。”
老人浑身一震,猛地站起:“那个孩子……阿?……她写的作文,你们见过?”
“她让我们来的。”林晓取出一张泛黄纸页,正是阿?作文的复印件,“她说:‘我不想要被看见,我只想被听见。’”
北落师门双手颤抖接过,久久不语,终是落下泪来:“二十年了……终于有人带来了真正的声音。”
他告诉他们,二十年前他曾是政府智库成员,负责评估扶贫政策效果。当他提交报告指出“形象工程正在吞噬真实民生”时,立刻被定为“思想不稳定分子”。他的记忆被多次清洗,家人被迫接受“情感平衡治疗”,最终忘记他是谁。
“但他们漏了一件事。”他指着脑袋,“我把自己最深的记忆,刻进了一首歌里??用三弦琴谱编码,藏在旋律之中。只要有人能弹对节奏,就能唤醒沉睡的情感共振。”
少年猛然抬头:“所以你认识这把琴?”
林晓缓缓取下三弦琴,轻轻拨动第一根弦。
刹那间,整个地下室震动起来。墙上裂缝蔓延,灰尘簌簌落下,而那台老旧录音机竟自动倒带,重新播放??但这一次,歌声变了调,融入琴音,形成奇特频率。
北落师门闭眼吟唱:
>“你说幸福要达标,可我的眼泪算不算数?
>你说未来已到来,可我的痛是不是错误?
>若沉默才是美德,那我宁愿做个疯子,
>至少我还知道,什么叫活着。”
歌声扩散,穿墙越壁,顺着通风管道、电缆线路、地下水渠向外蔓延。
第二天清晨,奇迹发生了。
一位白领在电梯里突然停下脚步,望着镜中自己的笑脸,伸手抹去腮边并不存在的泪水。
一名学生在课堂上举起手:“老师,为什么课本里没有战争、贫穷和死亡?我们是不是在害怕真相?”
地铁站内,一对情侣相拥哭泣,不知为何,只觉心中压抑多年的东西终于决堤。
全城范围内,数百人同时出现“情绪失控”症状,医院报警系统爆满。官方紧急发布公告:“检测到未知声波干扰,可能导致短暂情感紊乱,请立即服用悦宁胶囊,并远离非授权音乐源。”
警方开始搜捕“北落师门”,称其传播“精神病毒”。
但已经晚了。
林晓带着琴走上市中心广场,在万人环视之下,当着所有无人机镜头,拨响第二根弦。
琴声如风,卷起尘埃,吹开迷雾。
那些曾被删除的记忆碎片,如同幽灵归来??
街头女子突然跪地痛哭,想起十年前病逝的母亲临终未能相见;
建筑工人扔掉安全帽,怒吼着讨薪三年未果的委屈;
甚至一名警察摘下墨镜,哽咽说出自己也曾梦想成为诗人……
铜灯悬浮头顶,火焰由黑转赤,映照出万千虚影:那是被抹去的哀悼、被禁止的愤怒、被遗忘的爱。
许灵珊同步启动晶片逆向协议,将“遗忘中枢”数据库公开上传至公共网络。数百万段真实记忆视频在全球平台疯传:有母亲抱着饿死婴儿的照片,有难民穿越边境的惨状,有工人在高温车间倒下的最后一刻。
舆论彻底崩塌。
“原来我们一直活在假象里!”
“他们偷走了我们的悲伤,也就偷走了我们的权利!”
“我们要真实的痛苦,也不要虚假的幸福!”
抗议浪潮席卷全国,数十座城市爆发静默游行。人们手捧蜡烛,不说一句话,只是流泪。
政府慌了。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暂停“心茧计划”,承诺恢复部分记忆权限。
然而,三天后,北落师门被人发现死于家中。法医鉴定:**“因突发性情绪过载导致心脏衰竭。”**
林晓站在他的遗体前,手中琴弦断裂一根。
“他们杀了他。”少年红着眼,“用‘幸福’杀人。”
“不。”小禾轻抚老人冰冷的手,“他是笑着走的。至少最后一刻,他感受到了全部的自己。”
林晓低头看着断弦,忽然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小片金属,正是第四枚谏星碎片。他将其缠绕在断弦之上,重新绷紧。
“接下来,轮到我们发声了。”
当晚,新沪市最高塔楼外墙上,原本播放广告的巨幕突然黑屏。
接着,一段影像播出。
画面中,林晓坐在废墟之上,怀抱三弦琴,身后是漫天星辰。
他说:“你们以为消除痛苦就能带来和平?错了。真正的和平,来自于允许痛苦存在,并为之改变的决心。”
然后,他开始弹奏。
琴声穿透夜空,融合谏星之力,形成一道无形波浪,覆盖整座城市。
每一个听到的人,无论是否愿意,都被迫直面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有人看见童年被霸凌的自己蜷缩角落;
有人回忆起背叛爱人时对方绝望的眼神;
有人终于承认,自己从未真正快乐过。
但这回,没有人再逃避。
第二天,第一所“真实学校”成立,课程名为《如何面对悲伤》。
第三天,首个“痛苦纪念馆”开放,展出被删除的历史影像。
第五天,议会通过《情感自由法案》,禁止强制记忆修改。
一个月后,中央下令拆除“遗忘中枢”,改建为“共情中心”。
而林晓四人,再次站上光门前。
铜灯火焰由赤转银,浮现新字:
**“下一站:远古洪荒。天地初开,人心未蒙。”**
少年抚摸琴弦,轻声道:“这一次,我们该教他们什么是痛,还是什么是爱?”
“都不必。”小禾望着光门深处涌动的混沌,“最初的我们,天生就知道。”
许灵珊收起晶片,淡淡一笑:“只要还有心跳,就有希望醒来。”
林晓最后回望一眼这座曾用谎言筑起天堂的城市。晨曦中,一群孩子正围坐在公园草地,听一位老人讲述过去的故事。其中一个女孩抬起头,眼中含泪,却笑得灿烂。
他知道,那不是程序设定的笑容。
那是真实的,人性的光。
他迈步踏入光门。
身后,断弦重生,余音袅袅,如风不息,如火不灭,如永不低头的呐喊,在时空长河中绵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