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杀气凝如实质。周幺、吴率教、陈扬、朱冉四人虽已退开,但仍呈四方犄角之势,气息隐隐相连,将战场围住,目光死死锁定中央那两道对峙的身影。
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积水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与愈发凛冽的兵戈煞气。
那黑衣蒙面人虽被苏凌方才破门而出的气势所慑,心中有些暗自吃惊,但此刻见苏凌持刀剑而立,眼中癫狂之色更浓。他持鞭在手,沙哑笑道:“苏凌!终于不做缩头乌龟了?好好好!......
黑牙瘫坐在地,四肢冰冷,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半字,唯有喉咙里不断溢出断续的、近乎呜咽的喘息声。那双曾无数次在暗夜中执刀前行、冷眼视死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像是被剥去了一层皮肉,直面深渊。
苏凌静静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他知道,这真相太过沉重,不是言语能轻易抚平的。一个人活了十年,敬若神明的师尊,竟是传说中守护江山的鼍神??非人非妖,亦非鬼怪,而是超越凡俗认知的存在。这已非简单的身份错位,而是对整个世界根基的颠覆。
良久,窗外天光渐明,灰白的晨曦悄然爬过窗棂,将静室内的尘埃照得纤毫毕露。周幺依旧沉默地立于阴影之中,但目光已从震惊转为凝重,仿佛也在消化这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
终于,黑牙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动作迟缓如梦游。然后,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壁:“我……我十年来,每日跪拜的,是它?我喊‘师尊’的时候,回应我的……是一头……活了六百年的老怪物?”
“不是怪物。”苏凌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肃然,“它是神。”
“神?”黑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它教我武功,让我替它守密道、杀叛徒、清理门户,甚至在我快死时救我一命……可它从未告诉过我真相!它骗了我十年!用一张人的皮囊,一副慈师的模样,把我当成一条狗养着!这也叫‘神’?!”
他的声音越拔越高,到最后几乎嘶吼而出,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苏凌却不恼,只是轻轻摇头:“你错了。它若真把你当奴仆,何必耗费十年心血亲自调教?何必在你濒死之际不惜暴露气息也要出手相救?又为何……只收你一个弟子?”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渊。
“黑牙,你想过没有,为何历代帝王皆知鼍神存在,却无人敢近其身?为何连天子也只能遥祭而不敢相见?因为它早已超脱凡情,冷漠如天道。它本不必理会人间恩怨,更不必收徒传法。可它偏偏做了。为什么?”
黑牙怔住,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
“因为它需要一个‘人’。”苏凌缓缓道,“一个能在人间行走、代它监察、替它执行意志的人。但它不能随便选一个人,必须是纯粹的、忠诚的、经得起考验的。于是它等了百年,终于等到你??那个被遗弃在乱葬岗、饿得啃泥吃的孩子。”
黑牙浑身一颤。
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七岁那年,家乡遭兵祸,父母死于屠刀之下,他被人贩子拐卖,逃出来后流落街头,最后倒在一座荒庙前,奄奄一息。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化作枯骨时,一双冰冷的手将他抱起。
那双手,粗糙如树皮,却又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你记得那一夜吗?”苏凌轻声道,“月色惨淡,你昏沉间看见一个穿黑袍的人站在庙门口,身后跟着一个小黄门模样的人。那人看了你一眼,说了句:‘此子心性未泯,尚可造就。’然后便带你进了宫。”
黑牙瞳孔骤缩。
他当然记得。那晚的景象,如同烙印刻在他灵魂深处。可那时他以为那是某个慈悲的老太监,或是哪位隐修的道士……他万万没想到,那竟是鼍神亲临!
“孔鹤臣不过是引路人。”苏凌继续道,“真正决定收你为徒的,是你师尊自己。它花了整整三年,观察你在宫中做杂役的一举一动??你宁可挨打也不肯诬陷同伴,宁愿饿肚子也要把剩饭留给更小的孩子,甚至有一次为了救一只跛脚的猫,冒死闯进禁地……这些事,它都看在眼里。”
“它选你,并非因为你强,而是因为你‘像人’。而在它六百年的岁月里,早已看透太多权谋倾轧、虚伪贪婪,它早已厌倦与‘人’打交道。唯独你,还保留着一点未被玷污的本真。”
黑牙怔怔听着,胸口剧烈起伏。那些陈年旧事如潮水般涌回脑海,每一幕都变得清晰而沉重。原来,他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选择,竟都被一双无形的眼睛默默注视着。
“所以……我不是幸运,也不是偶然?”他喃喃道,“我是……被选中的?”
“是。”苏凌点头,“而且,你是唯一的。”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晨光已完全洒入屋内,照亮了墙上悬挂的一幅古画??那是离忧山轩辕阁的全景图,云雾缭绕,殿宇森然。苏凌的目光掠过画卷,忽而低声道:“其实,我师尊轩辕鬼谷当年告诉我这一切时,也提到了你。”
黑牙猛然抬头。
“他说,‘那孩子虽资质平庸,根骨不佳,但心志坚韧,尤难得者,是心中尚存一线光明。鼍神择此人为徒,或许并非只为传承技艺,更是想借此人之眼,重新看清这个人间。’”
这话如一道暖流,猝不及防撞进黑牙冰封的心湖。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十年屈辱、恐惧、孤独、压抑……原来并非毫无意义。他在地底挣扎求生的日子,他在黑暗中咬牙坚持的每一刻,他每一次面对死亡仍不肯低头的倔强……都有人在看,有人在记。
那个人,哪怕不是人,也未曾真正抛弃他。
“可是……”黑牙忽然想到什么,声音颤抖起来,“如果师尊真是鼍神,是大晋的守护者……那您之前说他是皇族的死敌,又是怎么回事?这岂不矛盾?!”
苏凌神色一凛,终于露出一丝凝重。
“问得好。”他缓缓起身,走到案前,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抿了一口,才道:“正因它是守护者,才最清楚大晋的腐朽已深入骨髓。”
黑牙不解。
“六百年来,鼍神以神力维系国运,镇压四方灾厄,庇佑百姓安宁。可它也亲眼看着一代代帝王如何骄奢淫逸,如何任用奸佞,如何压榨黎民。尤其是近百年,朝纲崩坏,贪官横行,边疆屡失,百姓易子而食……而当今圣上刘端,更是昏聩无能,宠信宦官,纵容萧元彻把持朝政,残害忠良。”
苏凌冷笑一声:“你说,这样一个王朝,还值得守护吗?”
黑牙心头剧震。
“您的意思是……师尊……它已经不想再守下去了?”
“不完全是。”苏凌摇头,“它的誓言仍在??只要大晋国祚延续一日,它就必须履行守护之责。但它可以选择,让这个国祚……走到尽头。”
黑牙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它暗中扶持孔大人?助他联络天下清流,积蓄力量,意图逼宫清君侧?甚至……可能……改朝换代?”
“聪明。”苏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孔鹤臣表面忠君爱国,实则早有另立新君之心。但他一人之力有限,无法抗衡萧元彻与沈济舟的党羽。唯有借助一股超然于世俗之外的力量,才能打破僵局。”
“而这股力量,便是鼍神。”
黑牙只觉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师尊会允许他参与刺杀萧党爪牙,为何会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下孔鹤臣,为何会对某些政令流露出不屑与讥讽……原来,那不只是修行试炼,更是一场漫长布局的一部分。
“所以……师尊它……是在等一个时机。”黑牙喃喃道,“等大晋彻底腐烂到无可救药,等人心尽失,等天下共愤之时,它便会放手,不再护持国运。届时,风雨飘摇的江山,自然会轰然倒塌。”
“而它,则完成了自己的诺言??守到最后一刻,然后,退隐而去。”苏凌补充道。
“那之后呢?”黑牙问,“它要去哪里?六百年光阴,它早已不属于人间了吧?”
苏凌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阳,声音悠远:“我师尊曾说,鼍神本生于东海深处,通灵悟道,历经万载修行方得化形。它之所以答应高祖守护大晋,除了换取功德外,也是因为当时天下战乱不休,生灵涂炭,它不忍见苍生死绝。如今,使命将尽,它或许会重返东海,归于混沌;又或许,就此寂灭,魂归天地。”
说到此处,他忽然转向黑牙,目光如炬:“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无论它是否为人,它对你的情分,是真的。”
黑牙怔住。
“否则,它不会冒着泄露身份的风险救你性命,不会耗费心血传授你隐雾诀,更不会在你离开地底那日,默默注视你背影许久,低声说了一句:‘去吧,好好活着。’”
这句话如同利刃,直插黑牙心窝。
他猛地想起那天清晨,当他背着包袱走出密道口时,背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当时他以为是风声,现在才明白,那是告别。
一个活了六百年的神,用最沉默的方式,送别了他唯一的徒弟。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黑牙跪在地上,双手掩面,肩膀剧烈抖动。十年来的委屈、困惑、愤怒、迷茫,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悲泣。他哭的不只是自己命运的荒诞,更是那份迟来十年的理解与温情。
原来,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苏凌默默看着他,良久,才轻声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黑牙止住哭泣,抬起了头,泪痕斑驳的脸上写满疑问。
“第一,你可以继续做你的黑牙,回到江湖,隐姓埋名,从此远离权力漩涡,过普通人的生活。毕竟,你知道的太多了,但也可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黑牙沉默。
“第二,”苏凌目光灼灼,“你可以继承你师尊未竟之事,成为新的‘守望者’。孔鹤臣需要一把锋利的刀,一把能斩开黑暗、刺向腐朽的刀。而这把刀,必须既懂宫廷秘辛,又掌握隐雾诀,更能游走于阴阳之间??唯有你,最合适。”
黑牙呼吸一滞。
“你要我……继续替师尊完成它的意志?”
“不是替。”苏凌纠正道,“是你自己做出选择。你不再是被动的棋子,而是执棋之人。”
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阳光已铺满整座静室,照在黑牙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缓缓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挺直了脊梁。
十年屈辱,换来今日觉醒;十年黑暗,终见一线天光。
他望着苏凌,声音低沉却坚定:“师尊教会我的第一件事,是‘听风辨位’。他说,真正的杀手,不仅要看得见敌人,更要听得见风里的杀机。”
苏凌挑眉:“然后呢?”
黑牙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抹久违的笑意:“而现在,我听见了。这天下之风,已开始动荡。既然师尊曾借我之眼观世,那我也该,替它看清楚,这人间,究竟还有没有救。”
苏凌笑了。
那是一种欣慰至极的笑容。
他知道,黑牙已经做出了选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幺瞬间警觉,身形一闪挡在苏凌面前。
门被推开,一名青衣密探匆匆走入,单膝跪地,低声道:“大人,急报!昨夜三更,孔府突遭刺客袭击,孔大人险些遇害!现场留下一枚黑色鳞片,与皇宫地底潭水中的痕迹一致……”
话音未落,黑牙脸色骤变。
“不可能!”他厉声道,“师尊绝不会做这种事!它若要杀孔大人,早在十年前就动手了!”
苏凌却眯起了眼睛,缓缓道:“除非……有人冒充鼍神,故意嫁祸,目的就是为了破坏清流联盟,挑起内乱。”
他看向黑牙,一字一句道:“看来,有些人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害怕了,所以先下手为强。”
黑牙握紧拳头,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不管是谁,敢动孔大人,就得付出代价。”他冷冷道,“这一刀,我来劈。”
苏凌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块乌木令牌,递给他:“拿着它,从今往后,你便是‘影司’右使,代我监察天下异动。若有需要,离忧山轩辕阁,随时为你敞开。”
黑牙接过令牌,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郑重地收入怀中。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躲在地底的影子,而将成为撕裂黑夜的光。
日头高悬,云开雾散。
一场关乎江山气运的大棋,已然落子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