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江山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暴雨追逐

暴雨如天河倒泻，疯狂地冲刷着这座古老的都城。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旋即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急流，沿着街边的沟渠汹涌奔流。

雷声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中隆隆滚动，时远时近，如同巨兽的低吼，震得人心头发颤。

电光偶尔撕裂阴霾的天幕，将湿漉漉的街景瞬间映照得一片惨白，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暗。

平日里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京都主干道，此刻竟显得异常萧条空旷。

雨水模糊了视线，能......

黑牙的身躯如断线木偶般从玉台上跌落，鲜血顺着阵纹蜿蜒流淌，像一条条微缩的江河，在青石地面上绘出残破的图腾。他双目涣散，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可嘴角却扬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不是胜利的得意，而是终于卸下重担的释然。

柳七疾步上前将他扶起，手指探其脉门，眉头骤然紧锁。“你用了‘血引祭命阵’，这本是玄牝殿历代守魂人**封印邪物的死术……你竟拿自己当祭品！”她声音颤抖，眼中怒意与痛惜交织。

“不然呢？”黑牙低笑，嗓音沙哑如锈铁摩擦，“让三千禁军抬着阴鼍遗蜕入庙？让大晋龙脉被怨气侵蚀十年百年？总得有人斩断这条线。”

他抬起手，沾满血污的指尖轻轻拂过柳七脸颊，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杀人无数的影司右使。“你说过，灰袍女在北角茶棚，铃响两次即走。可你没走。”

“因为我信你会来。”柳七咬唇，“也怕你来了，就再也回不去。”

远处，沈济舟已恢复神智，正厉声喝令禁军后撤，并亲自带人封锁太庙外围，严禁任何人进出。那口朱漆棺椁如今只剩下一捧灰烬，随晨风飘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但空气中残留的腥腐气息仍在提醒众人：方才那一幕并非幻觉。

周幺踉跄着从偏殿角落爬出，右臂断口已被粗布裹住，黑血虽止，脸色却青灰如病鬼。他跪倒在黑牙面前，头深深叩下。

“我……杀了多少人？”

黑牙闭目片刻，才缓缓道：“守夜侍卫二人，灵官一名，其余是你失控时打翻灯架引发火灾，烧毁典籍十余卷。不算多，也不算少。”

“可我还是……”周幺喉头哽咽，“我吃了蜕形散，听到了那个声音……它说我是‘容器’，说我体内早有种子……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种下的……”

黑牙睁开眼，目光沉静如古潭。

“你记不得，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当年孔大人推行‘清源案’，彻查各地隐秘教派，玄牝殿虽被焚毁，但仍有残党潜伏宫中。他们不可能放过你??你是苏凌最亲近的弟子，又是礼部重点培养的礼官苗子，最适合做内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在你耳后鳞斑上闻到了‘冥涎香’的味道。那是用阴鼍唾液提炼的控魂药引，无色无味，只需一滴便可渗入脑髓，三年内悄然唤醒沉睡血脉。你不是叛徒，是被人提前埋下的棋子。”

周幺浑身剧震，双拳紧握至指节发白。

“所以……连我对孔大人的忠诚，都是假的？”

“不。”黑牙摇头，“你救他那一刀是真的。你挡在他身前挨的那支毒箭也是真的。人心不会全被药物抹去，哪怕只剩一丝清明，也能点燃火种。我喊‘苏凌危’的时候，你停了??那就是你还活着的证明。”

柳七忽然插话：“苏凌真不在葬语堂？”

“不在。”黑牙苦笑，“但我猜渊君一定会把他藏在那里。那里是他的根，是他向世界复仇的起点。他不会舍得杀苏凌，只会慢慢折磨他，逼他说出当年高宗为何要焚殿灭口的真相。”

“那你现在怎么办？”柳七盯着他，“你经脉尽裂，鼍神血脉也被反噬灼伤，若不及时镇压，七日内必发癫狂，变成真正的怪物。”

黑牙沉默良久，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

“我去鬼骨坊。”

“疯了！”柳七猛地站起，“那里已是渊君巢穴！你如今这般模样，进去就是送死！”

“正因为它是巢穴，才最安全。”黑牙缓缓撑起身，靠在青铜鼎边，“所有人都以为我会逃，会躲，会藏。但渊君知道我的性子??越是绝境，越往前走。他设局诱我入网，我就反客为主，钻进他的心脏。”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漆黑钥匙，轻轻摩挲。“这把钥匙不仅能开通风井，还能启动葬语堂底层的‘逆影井’。那是整个反影阵的能量核心，一旦引爆，方圆三里都将陷入时空错乱。我要在那里等他回来。”

“你要同归于尽？”周幺惊问。

“不。”黑牙冷笑，“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什么叫‘人’能做的事，神都做不到。”

三日后，东市鬼骨坊。

暴雨初歇，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漏下几缕惨白日光。整座坊市死寂无声，连野狗都不敢靠近。九盏铜灯依旧悬于石室高台，中央巨灯却已熄灭，只余焦黑灯芯冒着青烟。

黑牙盘坐于逆影井边缘，身上缠满浸透药汁的布条，每一道伤口都被银针封住，防止妖血外溢。他左手握刀，右手执铃，面前摆着一页残破符纸??正是《玄牝残典》中记载的“缚神契”。

此符需以施术者精魄为引，借天地正气为绳，强行绑定一名邪修与其所奉之神，使其共享痛感、共承因果。若成功，渊君每一次动用阴鼍之力，都会遭受同等反噬。

代价是：书写此符之人，将在七日内逐步失忆，最终忘记自己是谁，为何而战，甚至忘记痛苦本身。

“值得吗？”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黑牙抬头，见柳七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只陶罐。

“这是兄长留下的‘醒魂膏’，可延缓记忆流失。但只能用三次，每次不过半刻钟清醒。”她走近，将罐子放在地上，“你写下这符，就等于亲手把自己推入黑暗。”

“我已经在黑暗里活了二十年。”黑牙淡淡道，“小时候师尊告诉我，做人最难的不是隐藏怪物的身份，而是明明流着异类的血，却还要坚持做个人。现在，我只是把这份坚持，换成武器罢了。”

他蘸血落笔，第一划刚成，额头便渗出冷汗，眼前浮现童年片段：寒潭边，师尊抱着浑身青紫的他喃喃道：“活下去，替那些说不出话的人说话。”

第二划落下，记忆如潮水退去，他忘了昨夜吃的药名。

第三划完成，符纸自燃，化作一道金线钻入胸口，与心脉相连。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某处深山洞府中，渊君猛然喷出一口黑血，跪倒在地。

“啊??！”他嘶吼着抓挠胸口，“怎么回事？！我的力量……怎么会痛？！”

身旁侍立的老僧低头不语，手中佛珠颗颗崩裂。

“主人，”老僧终于开口，“恐怕……有人立了缚神契。”

“谁？！”渊君怒吼，“谁能触及本尊神魂？！”

“或许，”老僧低声道，“是那个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神，却始终选择做人的人。”

同一时刻，鬼骨坊地下，黑牙缓缓睁眼。

他知道，契约已成。

他还知道，自己开始忘了某些事??比如母亲的脸，比如第一次握刀的感觉，比如苏凌教他念的第一句经文。

但他仍记得孔大人的最后一道奏章：“江山非一家之私器，社稷乃万民共托命。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就够了。

五日后，朝会。

皇帝亲临太庙，面色憔悴却眼神清明，脖颈鳞斑已然消失。百官列班，气氛凝重。昨夜宫变传闻四起：禁军突袭皇陵区，险些开启先帝陵寝；沈济舟当场格杀两名带队将领，查出其佩剑刻有“阴鼍奉祀”字样。

皇帝当庭宣布废除所有与玄牝殿相关的祭祀条文，追谥三百殉难祭司为“忠烈灵臣”，并下令彻查二十年前大火真相。

“朕近日梦中常闻哀嚎，”皇帝声音低沉，“醒来颈间冷汗涔涔。若有冤屈，今日皆可昭雪。”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报：东市鬼骨坊塌陷，掘出大量骸骨，初步辨认为当年失踪的祭司遗体。更有石碑出土，铭文直指当年纵火主谋竟是时任宰相崔元衡??此人早已病逝，家族亦被流放。

清流哗然，旧党震动。

唯有御史中丞李慎默默注视着空荡荡的右使席位，轻叹一声：“影司无人矣。”

而在城北荒庙，一间破败禅房内，一名灰袍男子静静坐着，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水。

门外脚步轻响，柳七走入，手中捧着一只木匣。

“他最后去了哪里？”她问。

“逆影井炸了。”男子答，“没人看见他出来。或许死了，或许……成了传说。”

柳七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块焦黑的刀柄，和一枚残缺的寂音铃。

“我会把真相写下来。”她说，“不是为了传世，是为了不让有些人白白消失。”

男子点头：“那就写吧。但别写他是英雄。他讨厌这个词。”

“那写什么？”

男子望向远方青山，sunlight穿过残瓦洒在他脸上。

“写一个怪物，如何拼尽一生，只为做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