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悬,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狂放不羁。雨落倾盆,在狭窄死胡同的积水地面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喧嚣声响,几乎要掩盖住一切其他的声音。
雷声在低垂的铅灰色云层中沉闷地滚动,电光时而撕裂昏暗的天幕,将这条被高墙围堵、已然陷入绝境的巷道,瞬间映照的一片惨白,更添几分肃杀与绝望。
周幺眼见那两个黑衣贼人越墙遁走,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眼前这突然出现的拦路者是何方神圣?
他虎目......
雨丝斜织,自天际垂落如针,刺入东市鬼骨坊那片焦土。塌陷的坑口像一张被撕裂的嘴,吞噬过无数秘密,如今终于吐出残骸与真相。泥水混着灰烬在坑底汇成黑流,仿佛大地也在流泪。禁军围而不进,刑部官员戴着麻布口罩,蹲在尸骨堆旁辨认铭牌、拓印碑文。那块出土的石碑已被抬至宫中,但拓片已传遍朝野??崔元衡三字赫然其上,笔锋如刀,刻尽二十年前玄牝殿焚毁之夜的血债。
柳七站在坑边,木匣抱在怀中,刀柄与铃铛沉得压心。她没再问那灰袍人黑牙是否还活着。有些答案不必说出口,就像逆影井炸开时那一声闷响,并未惊动全城,却让整个影司的地脉震了一震。她知道,那是某种终结,也是一种开始。
她转身离去,脚步轻缓,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街角茶棚依旧,帘子半卷,炉上煨着一壶陈年普洱,雾气氤氲。她掀帘而入,将木匣放在案上,对面坐着个戴斗笠的老乞丐,背影佝偻,左手缺了根小指。
“你来了。”老乞丐头也不抬,声音沙哑,“他留的话,我带到了。”
柳七点头:“我也把他的东西带来了。”
老乞丐缓缓抬头,露出半张烧伤的脸,右眼浑浊,左眼却亮得惊人。“他说,若有人查到‘清源案’背后另有主使,便打开这铃。”他指着木匣中的寂音铃,“他还说,若你听见铃响三次,就该烧掉所有记录。”
“为什么?”柳七嗓音微颤。
“因为真相不止一层。”老乞丐低笑,“崔元衡是刽子手,可执刀的手,不是皇帝。”
柳七心头一震。
“二十年前,高宗并非不知玄牝殿冤屈。他知道,但他选择了沉默。”老乞丐从怀里掏出一封黄绢信笺,边缘焦黑,像是从火中抢出的,“这是当年孔大人亲笔写给先帝的密奏副本。他求陛下彻查邪祭余党,却被批了四个字??‘事涉深宫’。”
柳七接过信,指尖发凉。她展开绢纸,只见末尾朱批确有四字,笔力沉重如枷锁:**事涉深宫**。
“深宫……是谁?”她喃喃。
老乞丐不答,只轻轻敲了下铃铛。
**叮。**
一声轻响,竟似穿透时空,唤醒沉睡的记忆。柳七眼前忽闪一幕:幼年她在宫墙外捡拾落叶,一名披鹤氅的贵妃模样的女子蹲下身,替她系紧衣领,指尖冰凉,腕间隐约有鳞斑浮现。那时她不懂,只觉那女子眼神哀戚,像藏着千言万语。
她猛地闭眼,再睁时,画面已逝。
“你不该想起来。”老乞丐低声说,“有些记忆,碰了就会死。”
“可黑牙记得。”柳七咬牙,“所以他才一直不动手,因为他知道,一旦掀开这层皮,大晋的龙柱也会崩塌。”
“所以他选了最笨的办法。”老乞丐叹息,“不揭龙鳞,只斩蛇尾。用缚神契反噬渊君,用逆影井炸断地脉,让自己成为禁忌,也好让你们能活着说出部分真相。”
柳七低头看着木匣,忽然发现那焦黑的刀柄内侧,刻着极细的一行小字,若非阳光斜照,几乎看不见:
**“凡我所护,不容玷污。”**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境雪原,一座废弃驿站内,火塘微燃。风雪扑打着窗棂,屋内一人独坐,裹着破旧黑袍,面容隐在阴影中。他左手缠着渗血的布条,右手握着半截断裂的铜铃。
是他。
他还活着。
逆影井爆炸那瞬,他以自身精血催动残阵,将能量导向地下岩脉,换得一线生机。但他付出的代价远超预料??不仅经脉残损更甚,记忆也如沙漏般不断流失。他已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只依稀记得某个名字反复浮现:**苏凌**。
还有两个字,深深烙在骨子里:**守护**。
他抬起手,望着掌心一道旧疤??那是多年前替人挡箭留下的。谁中的箭?他忘了。为何要挡?他也忘了。可每当雪夜寒风吹过门缝,他总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他不知道这话出自哪位贤臣奏章,但他知道,这是他活过的证明。
门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三骑踏雪而来,为首者披银甲,面覆寒霜,正是沈济舟。他翻身下马,推门而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久久未语。
“你果然还活着。”沈济舟终于开口,声音冷峻,“朝廷已下令通缉‘影司叛逆黑牙’,悬赏万金。你说好笑不好笑?他们把你当成妖人,而真正纵容邪术的,却坐在金銮殿上饮酒赋诗。”
那人缓缓抬头,眼神清明如初雪。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称呼我。”他说,嗓音干涩,“我在乎的是,苏凌还在不在。”
沈济舟皱眉:“葬语堂已夷为平地,没人看见他出来。但……”他顿了顿,“我们在废墟下找到了一间密室,墙上写满血字,全是同一句话:‘我不是背叛者。’”
那人闭上眼,胸口起伏。
他知道,那是苏凌写的。
他的师尊,一生清廉刚正,却被诬陷勾结邪教,被迫目睹弟子一个个惨死,最后只剩他自己,在黑暗中一遍遍写下辩白,直到手指枯竭。
“我要去京西乱葬岗。”他忽然说。
“那里早被封了,说是疫区。”沈济舟冷笑,“可我知道,那是皇室用来掩埋‘不合适’尸体的地方。包括那些不肯听话的皇子、妃嫔,还有……二十年前侥幸未死的祭司。”
“那就掘开它。”那人站起身,动作迟缓却坚定,“如果连死人都不能说话,那我就替他们开口。”
三日后,乱葬岗外。
月黑风高,乌云蔽月。五具棺材并排置于荒坟之间,皆无铭牌。沈济舟带了二十名亲信,手持铁镐,悄然挖掘。当第三口棺材被撬开时,一股腐香弥漫而出,棺中尸体竟保存完好,身穿玄牝殿祭司服,胸前挂着一枚玉符,上面刻着“苏”字。
“是苏家支脉。”沈济舟低声道,“当年记录里,这一支十二人全部‘病逝’,原来都被埋在这儿。”
那人跪在棺前,伸手抚过死者脸庞,忽然指尖一顿??那尸体耳后,有一块极小的鳞斑,形状如蛇首。
和皇帝颈间的,一模一样。
他猛然起身,眼中燃起怒火。
“血脉相连……难怪高宗要灭口。”他喃喃,“玄牝殿供奉的从来不是邪神,而是守护皇族血脉稳定的‘净灵之仪’!一旦仪式中断,携带鼍神血统的皇族成员便会逐渐异化,变成怪物!”
沈济舟震惊:“所以……历代帝王都偷偷继承了这种力量?而玄牝殿的作用,是压制它?”
“对。”那人点头,“可当崔元衡发现这一点后,他没有选择保护,而是想独占。他煽动高宗,说此术乃妖法,必须铲除。于是大火燃起,三百祭司殉难,只为掩盖一个秘密:大晋的龙种,本就是半人半妖。”
风骤起,卷起黄纸冥钱,如蝶纷飞。
“那你呢?”沈济舟盯着他,“你的血……是不是toжe来自那里?”
那人沉默片刻,挽起袖子,露出手臂内侧一道蜿蜒疤痕,皮下隐隐有青纹游动,如同活物。
“我是最后一任守魂人。”他说,“也是唯一一个,拒绝接受‘神化’的人。师尊在我十岁那年将我投入寒潭,用九幽冥火烧尽体内神性,只留下人性。他说:‘你可以流着怪物的血,但必须做一个人。’”
“所以你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守住这个承诺?”
“是。”他收回袖子,望向夜空,“杀不该杀之人,背不该背之罪,走不该走之路。只为不让这个世界,陷入更大的疯狂。”
沈济舟忽然单膝跪地,抽出佩剑横于膝前。
“我愿追随。”他说,“哪怕天下皆视你为妖,我也知你是唯一清醒的人。”
那人未扶他,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不必宣誓。真正的忠诚,是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依然选择做对的事。”
次日清晨,京城再次震动。
礼部尚书周幺在家中自缢,遗书仅一句:“吾身为容器,终未能洁身。唯以死谢天下。”消息传出,百官哗然。有人暗叹其懦弱,亦有人悄然落泪。唯有柳七前往吊唁,在灵前放下一朵白菊,并将《玄牝残典》的抄本置于棺中。
当晚,她伏案疾书,笔走龙蛇。
>“世人常说忠奸分明,善恶有报。可我见过太多模糊的边界。有人披着忠臣外衣行恶,有人顶着叛徒之名救世。黑牙从未自称英雄,他只说:‘我想做个普通人。’可命运偏偏让他生在暗处,长于血中。他的一生,是一场与自身的战争??对抗血脉、对抗记忆、对抗权力编织的谎言。他失败过,失控过,杀人如麻,也曾跪地求饶。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做人’这两个字。”
写至此处,她停下笔,望向窗外。夜色深沉,远处钟楼敲响三更。
忽然,窗棂轻响,一片枯叶飘入,叶上竟用血写着一行小字:
**“李慎有问题。”**
柳七瞳孔骤缩。
御史中丞李慎,一向清廉刚直,曾多次弹劾权贵,连皇帝都敬他三分。可若他真有问题……那问题必定深埋于二十年前。
她立刻翻出旧档,查阅当年玄牝殿案卷。在一堆焚毁残页中,她找到一份名录,记载着“守魂人候选”,共七人。其中六人后来皆死于非命,唯有一人标注“转入内廷侍奉”,姓名被墨涂去。
她用炭粉轻拂,字迹渐渐显现:
**李慎**。
原来他曾是玄牝殿培养的接班人之一,因不愿参与祭祀仪式,被贬为文书小吏。而后步步高升,成为御史,看似嫉恶如仇,实则……一直在等一个时机。
等什么?
柳七猛然想到黑牙说过的话:“渊君不会轻易现身,除非有人在朝中为他铺路。”
她浑身发冷。
就在此时,皇宫急诏下达:皇帝突感不适,召李慎入宫问策,商议立储之事。
而据太医密报,皇帝近日夜间常梦魇,口中呢喃“母亲……别走”。
柳七冲出房门,直奔皇城。
而在紫宸殿偏阁,李慎正跪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只小巧铜灯,灯芯幽蓝,燃着淡淡的冥涎香气。
他轻抚灯壁,低声呢喃:
“主人,棋子已落尽,只差最后一步。”
灯焰摇曳,映出他眼中一抹诡异的金色。
同一刹那,北境雪原,那人忽然睁开双眼,胸口剧痛。缚神契在共鸣??渊君,正在苏醒。
他知道,最终之战,即将开始。
但他也明白,这一战,不再只是他与渊君之间的对决。
而是人与神、记忆与遗忘、真相与谎言的终极对弈。
江山如棋局,落子无悔。
而他,早已把自己,作为了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