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同昨夜。
装有斋饭的八只食盒,被欧阳戎依次推入从“癸”到“丙”到八扇黑色水帘牢门中。
还是老样子,“丙”字房动作最慢,“己”字房动作最快。
见不着真面目的罪囚们开始用膳。
...
飞舟破开浓雾,云梦泽的湖面在身后翻涌如沸,巨浪拍击着虚空,仿佛整片水域都在哀鸣。那座倒悬宫殿已彻底沉没,只余一道幽深漩涡缓缓旋转,像是大地闭合的眼睑,将一切罪与赎、执念与牺牲尽数吞入腹中。
欧阳戎立于船尾,衣袍猎猎,目光未离那渐渐平息的湖心。他体内功德之力仍在震荡,新解锁的“因果预判”如潮水般在他识海中起伏,每一次波动都带来短暂的未来片段??有时是山崩地裂,有时是婴儿啼哭,更多时候,则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在黑暗中凝望着他。
阿兄的眼。
他知道,那一夜的梦境并非虚妄。雷声、黑水、无法触及的手……那些画面依旧悬在命运线的尽头,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你还好吗?”李姝轻声问,声音仍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她坐在甲板角落,手臂上的伤口已被燕八郎用符纸暂时封住,血迹斑驳,却不再滴落。她的眼神复杂,有悔恨,有释然,也有未曾熄灭的微光。她曾以为自己背负的是整个世界的罪,如今才明白,真正的救赎,从来不是独自承受,而是有人愿意伸手,说一句:“我在。”
“我很好。”欧阳戎回头,对她笑了笑,“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话音刚落,识海骤然一震。
【预警:三日内,江州城将现‘魂蚀之疫’,起源于清凉谷旧址,感染者将逐渐丧失记忆,最终化为无意识傀儡,行动受控于未知意志。】
这是“因果预判”的第一次自动触发。
欧阳戎瞳孔微缩。清凉谷?那个被朝廷下令封锁、连鬼差都不敢踏足的禁地?它竟还未真正死去?
“怎么了?”燕八郎凑过来,眉头紧锁。
“我们回去。”欧阳戎语气坚定,“回江州。”
“回去?”燕八郎瞪眼,“你刚从云梦泽捞出一个活人,现在又要往另一个坑里跳?清凉谷可是连地脉都被诅咒过的地方,十年前进去的三百修士,出来时只剩一副骨架,嘴里还念着同一个名字。”
“我知道。”欧阳戎闭目,再度催动因果预判,这一次主动锁定“清凉谷”与“魂蚀之疫”的关联。
视野骤然切换。
*一片荒芜山谷,焦土寸草不生,唯有中央一口枯井,井口缠绕着无数发丝,黑如墨染。每根发丝末端,都连接着一个活人的头顶,细若游丝,却源源不断地抽取着某种无形之物??那是人的“本真记忆”。*
*井底深处,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身穿褪色道袍,双手结印,口中喃喃诵念着一段古老咒语。他的脸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泛着与欧阳戎识海中那道金脉相似的微光。*
*而在这人背后,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下,都标注着“已蚀”、“待取”、“将归”。其中赫然写着:**欧阳昭(阿兄)??将归**。*
欧阳戎猛地睁眼,冷汗浸透内衫。
“阿兄……要被带走了。”他声音低哑,几乎不成调。
“什么?”李姝惊问。
“有人在用清凉谷的地脉残阵,炼制一种能吞噬记忆的邪术。受害者会慢慢忘记自己是谁,最后变成空壳,被引导回那个源头……成为祭品。”欧阳戎握紧拳头,“而阿兄,已经被标记了。”
燕八郎脸色变了:“你是说,有人早就盯上了你们兄弟?从一开始?”
“不止是我们。”欧阳戎缓缓抬头,目光穿透云层,“鱼念渊的失踪、水牢罪囚的冤屈、云梦泽的献祭仪式……这些都不是孤立事件。它们是一张网,一张以‘赎罪’为名,实则操控人心、收割灵魂的大网。而幕后之人,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能承载最多因果、最不易崩塌的容器。”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
“他在等我。”
李姝呼吸一滞:“所以你才是真正的目标?那些灾劫、试炼、心镜通明……全都是为了让你走到今天这一步,自愿踏入他的局?”
“或许。”欧阳戎苦笑,“但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君子之道,不是被动防御,而是在明知陷阱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前行。”
飞舟调转方向,逆风而行。
三日后,江州城外。
晨雾弥漫,城门口的守卫昏昏欲睡,百姓往来如常,看似太平。可欧阳戎一眼便看出端倪??街角卖糖人的老翁,动作机械,眼神空洞;巷口玩耍的孩童,笑声整齐划一,如同排练过千百遍;甚至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少了自然的杂乱,仿佛被某种力量精心编排。
“魂蚀已经开始。”他低声说,“只是尚未爆发。”
三人潜入城中,直奔欧阳府旧宅。那里曾是他们兄弟相依为命的地方,如今早已荒废,院墙倒塌,藤蔓爬满梁柱。可当欧阳戎踏入门槛那一刻,心口猛然一痛。
院子里,竟站着一个身影。
白衣胜雪,面容清冷,正是白昭婵。
但她的眼神不对。太静,太空,像是被人抽走了七情六欲,只留下一具完美的躯壳。
“白姑娘?”燕八郎试探唤道。
她缓缓转身,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你回来了。”
声音是她的,可语调却陌生得可怕。
欧阳戎心头警铃大作,立刻运转因果预判。
【警示:此人身为‘媒介’,已被种下‘回响烙印’,其言行皆受幕后操控,真实意识被困于清凉谷枯井之中。】
“她是诱饵。”欧阳戎沉声道,“对方知道我会回来,所以把她送来,让我心乱。”
“那怎么办?”李姝焦急,“难道见死不救?”
“救,但不能按他的节奏来。”欧阳戎取出那块绣荷包的布巾,轻轻覆在白昭婵额前。刹那间,布巾微微发热,阿兄的气息与自己的功德之力交融,形成一道温和涟漪。
白昭婵身体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哥……快走……”她艰难吐出几个字,“他在等你……他说……只有你才能完成‘终焉之祭’……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既背负罪孽,又拥有纯粹善念的人……”
话未说完,她双眼再度黯淡,身形僵直。
欧阳戎收回布巾,眼神决绝。
“我去清凉谷。”
“我也去!”李姝抓住他手腕,“我不再逃避了。师父留下的道统,不该被扭曲成这般模样。我要亲手终结它。”
燕八郎叹了口气:“得,我又成了护送小队队长。不过这次说好了,要是再遇到什么‘献出真心’的破关卡,你们自己过,我可不想再回忆那段黑历史。”
三人连夜出发,穿过废弃官道,深入群山腹地。
清凉谷入口,早已被巨石封死,上面贴满镇压符?。可符纸大多破损,边缘焦黑,显然内部封印正在瓦解。谷中阴风阵阵,夹杂着低语声,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诉说着忏悔。
“准备好了吗?”欧阳戎看向二人。
李姝点头,手中捏紧一枚玉简??那是鱼念渊留下的最后信物,据说能唤醒地脉中的正道残念。燕八郎则掏出一把青铜钥匙,咧嘴一笑:“这是我从一位老道士那儿骗来的,说是‘开门不用喊爹’。”
欧阳戎笑了下,随即正色,一步踏上封印石。
轰!
整座山谷剧烈震动,符?纷纷爆裂,石门自行开启。一股腐朽与清香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走进了一座埋葬千年的庙宇。
谷底中央,正是那口枯井。
井边盘坐着数十名被魂蚀者,皆闭目垂首,头顶延伸出黑色发丝,连接井口。而在井沿之上,站着那个曾在预判中出现的佝偻身影。
他缓缓起身,转过身来。
欧阳戎呼吸一滞。
那张脸……竟与他自己,有七分相似!
“你终于来了。”那人开口,声音沙哑却温和,“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整整三十年。”
“你是谁?”欧阳戎强压心绪。
“我是你未曾出生的另一种可能。”那人微笑,“若你父母当年未逃出清凉谷,若你自幼便被选为‘承罪者’,若你一生都在此地修行赎罪之道……那么,我就是你。”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面残破铜镜,与云梦泽那面极为相似,却更加古老。
“我不是敌人,也不是幕后黑手。”他说,“我只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他们想造出一个完美容器,既能承受万民之怨,又能保持清明不堕。前九十九次都失败了,魂魄崩溃,神志错乱。直到第一百次,他们创造了你。”
欧阳戎浑身冰冷。
“所以……我的存在,是一场设计?”
“不完全是。”那人摇头,“他们给了你血脉、使命、苦难,但他们无法预料的是??你会遇见阿兄,会得到白昭婵的眼泪,会听见沙二狗煎药时的咳嗽声……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情,让你偏离了预定轨道。”
他望向欧阳戎,眼中竟有羡慕:“你有了‘心’。而我,只是纯粹的容器。”
欧阳戎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阿兄呢?他还活着吗?”
“活着。”那人点头,“但他正在被拉入井底。一旦完全沉沦,他的记忆将成为开启‘终焉之祭’的最后一把钥匙??届时,所有被压抑的罪孽将汇聚于你一身,你将成为新世界的‘清净之源’。”
“然后呢?我会怎样?”
“你会消失。”那人平静道,“魂飞魄散,连轮回都不入。但天下将得安宁,再无人因罪而苦。”
风停了。
天地寂静。
欧阳戎低头,看着手中那块绣荷包的布巾。它已经有些褪色,边缘磨损,可那股温热,始终未散。
他想起阿兄怕雷时钻进他怀里的样子,想起他笨拙地为自己缝补衣裳,想起他每次醒来第一句话都是“哥,你在吗”。
他也想起白昭婵在雨中为他撑伞,想起沙二狗默默递来的药碗,想起李姝跪在铜镜前流下的泪。
这些人,都不是完美的圣人。他们有恐惧,有软弱,有不堪回首的过去。
可正是这些不完美,让他们变得真实。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炬。
“你说的安宁,是建立在抹杀个体的基础上?”他问,“如果必须让阿兄忘记我,让白昭婵变成傀儡,让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失去记忆才能换来和平……那这样的世界,值得拯救吗?”
那人沉默。
“真正的修行,不是消灭罪恶。”欧阳戎一字一句道,“而是教会人们如何带着伤痕活下去。不是逃避痛苦,而是学会在痛中依然选择善良。”
他举起布巾,迎风展开。
“我不做容器,也不当神明。我只想做一个……能记住所爱之人的普通人。”
刹那间,功德金光自他体内爆发,与布巾上的气息共鸣,化作一道温暖光柱,直冲天际。
井口的黑发纷纷断裂,被侵蚀者们纷纷倒地,意识开始回归。李姝趁机将玉简掷入井中,燕八郎则用青铜钥匙插入地面裂缝,引动地脉反噬。
枯井剧烈震颤,那人发出一声叹息,身影渐渐透明。
“也许……你是对的。”他轻声道,“可惜,我已无法回头。”
光华散尽,井口崩塌,整座清凉谷开始塌陷。
三人拼尽全力逃离,身后山体轰然合拢,仿佛大地闭上了贪婪的嘴。
黎明时分,他们瘫倒在山巅,望着东方升起的太阳。
“结束了?”李姝喘息着问。
“暂时。”欧阳戎望向远方,“只要人心仍有执念,类似的悲剧就会重演。但我们至少证明了一件事??真情,可以打破宿命。”
数日后,江州恢复平静。
阿兄在欧阳戎怀中醒来,第一句话仍是:“哥,你在吗?”
欧阳戎紧紧抱住他,泪流满面。
白昭婵也逐渐康复,只是偶尔会怔忡片刻,仿佛记忆深处仍有碎片未归位。但她学会了笑,学会了说出“我想你了”。
沙二狗送来最后一剂药,笑着说:“公子,这次不用功德抵账了,我自己掏钱。”
燕八郎喝得酩酊大醉,嚷着要写本《论君子为何也防深情》,结果第二天醒来发现真写了,还被抄录传遍江湖。
而欧阳戎,在某个清晨登上山顶,取出那块已近乎破碎的布巾,轻轻放入一只木盒中,埋于桃树之下。
“等它开花那天,”他对阿兄说,“我们就去看云梦泽的日出。”
阿兄笑着点头,握紧了他的手。
风拂过山岗,桃花初绽。
而在无人看见的识海深处,那道淡金色的光脉,正悄然延伸,连接向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