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欧阳戎已坐在院中石桌前,手中握着一枚铜钱,轻轻在指尖翻转。阳光透过薄雾洒落,映得铜钱边缘泛起微光。他凝视片刻,忽而松手,铜钱“叮”地一声落在桌面,旋转数圈后静止??正面朝上。
“天时已至。”他低语。
不多时,院门轻响,一道身影悄然步入。来人披灰袍,面覆轻纱,脚步无声如风过竹林。正是绣娘。
“你找我?”她声音清冷,似从远处传来。
欧阳戎不慌不忙起身,拱手:“久候多时。”
绣娘眸光微闪:“你知道我会来?”
“槐树下的狸猫不会说谎。”欧阳戎微笑,“它若不应,你便不会踏进这院子一步。”
绣娘沉默片刻,缓缓摘下面纱。她面容素净,眉心一点朱砂痣,宛如血泪初凝。她盯着欧阳戎看了许久,才道:“你不怕我?别人见我都避之不及,你却主动联络。”
“怕。”欧阳戎坦然,“但我更怕那些无声无息被抹去的人。”
绣娘眼神一动。
“大夫快撑不住了。”欧阳戎直视她双眼,“我知道你能进出水牢,也知道你不是为了私利。告诉我,你在等什么?等一个替死鬼,还是等一个肯掀桌子的人?”
空气骤然凝滞。
良久,绣娘轻叹:“你以为我想救他们?我早救不了了。每一次带人出去,都要付出代价??记忆、寿命、甚至魂魄的碎片。我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我还欠着一条命。”
“谁的命?”
“一个医者。”她声音微颤,“十年前,他治好了我的怪病,分文未取。他说:‘医者仁心,何须报答。’可就在那年冬夜,他被人以‘妖言惑众’之罪投入水牢。三日后,尸骨无存。我赶到时,只捡到他半片衣角,上面还沾着他最后写的药方……”
欧阳戎静静听着,心中已有答案。
“所以你一次次冒险救人,是为赎罪?”
“是还债。”绣娘纠正,“天地记德,也记怨。我每救一人,阴德阵反噬愈烈。如今我行走于生与死之间,白天是人,夜晚近鬼。再这样下去,我不用别人杀,自己就会化作阵中养料。”
欧阳戎点头:“那你该知道,单靠你一人,破不了局。”
“那你又能如何?”绣娘冷笑,“你不过是个送饭的小吏,连筑基都不是,凭什么撼动龙城根基?”
“凭我知道真相。”欧阳戎淡淡道,“凭我看得见那些被遮蔽的东西。”
他取出一张纸,铺于桌上。纸上画着一幅简略地图,标注七处节点,皆位于水牢深处,恰好构成北斗之形。
“阴德阵的核心不在牢房本身,而在地下七眼古泉。它们对应七星,汲取地脉阴气,再借囚者功德为引,形成循环。若能截断其中任意一眼,阵法必生震荡。”
绣娘瞳孔骤缩:“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孙老道昨夜说漏了嘴。”欧阳戎道,“他还提到‘胃’??天地之胃,吞噬善者。而胃有七窍,对应七泉。只要有一窍堵塞,整个消化便会紊乱。”
绣娘死死盯着图纸,忽然冷笑:“说得轻巧。你知道每一眼泉都有禁卫镇守?别说靠近,离百步之内就会被感知?”
“所以我需要你。”欧阳戎看着她,“你有出入之法,也有绕开感知的经验。而我……有饵。”
“饵?”
“谌佳欣。”欧阳戎嘴角微扬,“她每两日深夜提桶而来,所行路线暗合星轨。她在布阵,但并非主导者。她只是执行命令的傀儡。只要我们让她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倾倒那一桶水,就能引发局部崩塌。”
绣娘沉吟良久:“你想借她之手,扰动阵眼?”
“不止。”欧阳戎摇头,“我要让所有人以为,是她失手导致变故。这样一来,幕后之人不得不现身收拾残局??那时,才是真正的破局时机。”
绣娘深深看他一眼:“你很危险。”
“我也这么觉得。”欧阳戎笑,“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两人对视片刻,终是同时点头。
“何时动手?”
“三日后。”欧阳戎道,“月圆之夜,地脉最躁之时。届时我会设法拖延倪诚炎,让他无法巡查丁字号区域。你则带着准备好的‘替身符’,潜入第七泉口,在东南角埋下逆转阵盘。”
“替身符耗损极大,我只剩三张。”绣娘提醒。
“一张就够了。”欧阳戎语气笃定,“只要阵盘启动瞬间,引动反噬之力波及谌佳欣,她体内的控制印记就会暴露??那是操纵她的关键线索。”
绣娘默然,终是点头:“好。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事成之后,你要帮我找到那个人。”
“谁?”
“当年下令将那位医者投入水牢的主使。”绣娘声音冰冷,“我要他知道,有些债,十年也还不清。”
“成交。”欧阳戎伸出手。
绣娘迟疑一瞬,握住。
掌心相贴刹那,一股阴寒之意顺脉而上,欧阳戎面色不变,任其侵袭。片刻后,寒意退去,绣娘收回手,低声道:“你比我想象中坚韧。”
“活着的人,都得学会扛住冷。”欧阳戎揉了揉手腕,“尤其是走在黑暗里的人。”
绣娘不再多言,重新覆上面纱,转身离去。身影渐远,竟如烟消散,仿佛从未出现。
欧阳戎独坐院中,望着天空渐明的日头,低声自语:“阿青,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没有回答。
只有风吹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次日傍晚,妙思再度登门。
她这次没扑上来拥抱,而是站在门口,静静望着他。
“你不该来的。”欧阳戎皱眉。
“我知道。”妙思走进屋内,轻轻关上门,“但我必须来。赵枫传信,说她查到了一些事。”
她递出一封密函,封口以蜡印封缄,图案是一朵半开的墨莲??那是剑泽秘传标记。
欧阳戎拆信细读,脸色渐渐沉重。
信中列出了近十年内十七位莫名暴毙的医者名单,其中有十二人曾公开反对龙城律令改革;九人曾在瘟疫期间私自施药;五人死后家属遭驱逐流放;三人临终前留下“勿忘初心”四字遗言。
最令人震惊的是,这十七人全部死于每月十五前后,且死亡地点均靠近清凉谷外围。
“这些人……都是因善而亡。”欧阳戎喃喃。
“不仅如此。”妙思补充,“赵枫还发现,他们的墓碑在三年内全被毁去,坟茔夷平,连骨灰都不知所踪。仿佛有人刻意抹除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欧阳戎闭目,脑海中浮现出阴德阵的全貌。
这不是简单的囚禁系统。
这是**一场持续多年的清洗计划**。
以“治病救人”为名,诱使仁善之士深入险境;再以“律法无情”为由,将其打入深渊;最后借阴德阵吞其功德,养那不可言说之物??忘川引。
而谌佳欣,不过是这条链条上的末端执行者。
真正操控一切的,仍在暗处。
“我们必须加快进度。”欧阳戎睁开眼,“原定三日后行动,提前到明日。”
“太急了!”妙思惊道,“绣娘未必准备妥当!”
“等不了。”欧阳戎沉声道,“赵枫说,昨夜月圆,清凉谷异光比以往强烈数倍。若再不动手,恐怕阵法就要完全复苏,届时不只是水牢,整个龙城都会沦为祭品。”
妙思咬唇,终是点头:“我帮你。”
“不行。”欧阳戎断然拒绝,“你留在这里。若我失败,你要替我完成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去找桃源镇西街尽头的老瞎子。”欧阳戎写下一行地址,“告诉他:‘君子防,非防小人,乃防伪君子。’他会给你一样东西??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钥匙开什么?”
“我不知道。”欧阳戎摇头,“但我知道,它是唯一能打开‘记忆之井’的东西。井中藏着所有被抹去之人的真相。”
妙思眼中泛起泪光:“阿青,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哪怕自己回不来?”
欧阳戎伸手抚她脸颊,温柔一笑:“我只是个送饭的,哪有那么大本事。我只是……不想让好人白白死去。”
夜深人静,欧阳戎伏案疾书,将所有线索整理成册,藏入墙洞之中。他又取出一块玉简,注入神识,记录下整件事的始末。
做完一切,他仰望星空,轻声道:“孙老道,大夫,还有那位未曾谋面的医者……今夜,我替你们走一遭。”
翌日黄昏,欧阳戎照常前往水牢。
倪诚炎依旧等候,神情如旧。
“今日怎么这么早?”他问。
“想着早点回来歇息。”欧阳戎笑道,“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鱼,在黑水里游啊游,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倪诚炎脚步微顿:“梦由心生。”
“也许吧。”欧阳戎望向远处山影,“你说,人要是被困在一个地方太久,会不会慢慢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
“不会。”倪诚炎淡淡道,“只要还记得痛,就还没彻底迷失。”
欧阳戎心头一震。
这句话,不像出自一个普通差役之口。
但他没有追问,只是默默跟随走入甬道。
临近丙字号牢房时,他故意放缓脚步。
“老先生。”他轻声唤道。
“干嘛?”孙老道懒洋洋应声。
“如果有一天,有人想把这破地方掀了,您支持吗?”
牢房内一阵寂静。
随即,传来一声嗤笑:“傻小子,你终于开窍了?”
“只是问问。”
“哼。”孙老道冷笑,“道爷我被关在这里,不是因为嘴毒,是因为当年我说了一句真话??‘龙城无道,当诛’。结果呢?没人敢应,反倒把我扔进来喂阵。如今你问我支不支持?哈哈哈……当然支持!最好烧个干干净净!”
欧阳戎嘴角微扬:“那就……如您所愿。”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
谌佳欣来了。
她提着熟悉的木桶,步伐稳健,眼神空茫,显然又处于被控状态。
欧阳戎深吸一口气,悄然将一枚符纸塞入袖中。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当谌佳欣走近第七泉口时,他会制造混乱,引她偏离预定路线;绣娘会在那一刻激活阵盘;阴德阵将短暂失衡;而他,则要趁机冲入核心区域,寻找那枚传说中的“忘川引”。
成败在此一举。
他看向手中的铜钱,再次抛起。
铜钱旋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落地时,正面向上。
“天意如此。”他低语,“那就??掀桌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