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二百零四、

沙二狗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盯着欧阳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能从中窥见一丝端倪??可越是凝视，越觉迷雾重重。这人今日来意不明，言语间似有试探，又似真在追查什么隐秘。而他自己，夹在这场因果漩涡之中，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柄佩剑降福，他还记得吗？”欧阳戎再度发问，声音低沉却不容回避。

沙二狗缓缓摇头，语气平缓：“记不得了。七狗那天只说‘此物非我所宜持’，便将剑递还蓝师姐手中。至于前因后果，他一句未提，我也未曾追问。”

他说的是实话，却又不尽然。那一日黄昏，夕阳斜照清凉谷口，七狗站在院门外，衣衫微乱，眼神恍惚如梦游之人。他没有敲门，只是静静伫立，直到蓝若曦推门而出。那一刻，沙二狗正巧从后屋取水归来，远远望见两人对峙于门槛之间，气氛凝滞得如同寒潭死水。

他曾想避开，但脚步却被钉住。只见七狗双手捧剑，动作庄重得近乎祭礼，口中喃喃几句，声音极轻，唯有风听得真切。蓝若曦起初愕然，继而蹙眉，欲言又止，最终接过长剑时，指尖竟微微颤抖。

那一瞬，沙二狗忽然觉得，这不是归还，而是一场交付??像是把某种沉重之物，连同命运一起托付出去。

可这些细节，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就在次日清晨，他在自家院角的石缝中发现了一枚青铜碎片，其纹路与七狗腰间常年佩戴的小符极为相似，只是已然断裂，灵气尽失。他悄悄收起，不敢示人，甚至连妙思也未告知。直觉告诉他，此事背后牵扯的，远不止一把佩剑那么简单。

“你不觉得奇怪么？”欧阳戎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七狗素来惜福如命，怎会突然舍弃蓝师姐亲赐之物？更何况，这‘降福’二字，并非虚名，乃是经秋堂三位长老共同加持过的灵器，内蕴一线机缘，寻常弟子求都求不来。”

沙二狗垂眸，指尖轻轻摩挲茶杯边缘：“人心难测，或许他真有所悟也未可知。再者……”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欧阳，“蓝师姐赠剑之时，本就说‘随缘去留’，既然是缘来则聚，缘尽则散，何须强求？”

欧阳戎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一笑：“你倒是看得开。”

这话听着像赞许，实则藏锋。沙二狗心中警铃大作，知道对方并未真正放松戒备。果然，下一刻欧阳便道：“那你可知，这几日竹堂已有流言四起，说是七狗遭邪祟附体，夜半哭嚎不止，甚至有人亲眼见他在月下焚香叩首，口称‘赎罪’？”

沙二狗眉头微皱：“荒唐！七狗虽性情孤僻些，但从不迷信鬼神。况且……”他冷声道，“若真有邪祟临身，岂会无人察觉？竹堂阵法森严，阴物难侵，除非是内部出了问题。”

“哦？”欧阳眼中精光一闪，“你倒是指责起竹堂来了？”

“不敢。”沙二狗拱手，神色坦然，“我只是据实而言。若是传言属实，反倒说明一件事??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意图搅乱人心。而这背后的目的……”他目光微凝，“恐怕不只是为了毁七狗名声那么简单。”

屋内一时寂静。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天地也在倾听这场暗流涌动的对话。

良久，欧阳戎才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远处山巅云雾缭绕，低声说道：“你说得不错。我这次下山回转，途中遇一位游方道士，他曾在桃源镇外见过七狗。据其所述，那日七狗独坐溪边，手持半截断簪，反复擦拭，神情哀恸，口中念着‘我不该信那句话’、‘是我害了她’之类的话……后来道士上前询问，他却猛然惊醒，转身便走，再寻不见踪影。”

沙二狗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那道士可曾看清他的面容？或是留下更多线索？”

“没有。”欧阳摇头，“那人也只是匆匆一瞥。但我回来后细查七狗近月行踪，发现他确有数次私自离山记录，皆是在夜间潜出，未报值守弟子知晓。且每次外出前后，他都会前往水牢方向绕行一圈，似在确认什么。”

“水牢？”沙二狗瞳孔微缩。

那是禁地，寻常弟子不得靠近。据说其中囚禁着一位百年前叛出宗门的大修士，虽已神志不清，但仍被锁链缚于寒潭之下，每日以符咒镇压其残魂。而更诡异的是，每逢月圆之夜，水牢深处便会传出若有若无的吟唱声，听者心神俱颤，轻则噩梦连连，重则疯癫失常。

“你是说……七狗和水牢有关？”沙二狗声音微沉。

“我不知道。”欧阳转过身，目光如炬，“但我怀疑，他之所以归还佩剑，是因为发现了某些不该知道的事。也许，那把剑本身，就是钥匙。”

“钥匙？”沙二狗心头一凛。

“嗯。”欧阳点头，“你可知道，为何蓝师姐偏偏选在那次宴席上赠剑？那时正值‘癸亥阴日’，天地气机紊乱，正是开启某些封印的最佳时机。而‘降福’剑身之上，刻有古老的‘解厄契文’，若配合特定心法催动，足以破开一道小型结界。”

沙二狗呼吸微滞。他终于明白，为何当日宴会之后，欧阳会特意留下他，语重心长劝他“慎受馈赠”。原来这位看似洒脱的师兄，早已察觉蛛丝马迹！

“所以……你是怀疑蓝师姐有意为之？”沙二狗艰难开口。

“我不敢妄断。”欧阳神色复杂，“蓝师姐行事向来率性，但她背后是否另有主使，就不好说了。毕竟，能掌握‘解厄契文’的人，在当今修真界屈指可数。”

沙二狗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你今日来找我，究竟想问什么？”

欧阳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想知道，你在那几天里，有没有看见七狗去过什么地方，或者，见过什么人。”

空气仿佛凝固。沙二狗脑中飞速运转，回忆着那些模糊的画面：费蓓龙红着眼眶出现在院子门口；宋芷安频频回望外屋床榻；杨瑞锦莫名改口称呼自己为“阿青兄弟”……还有那一夜，他无意间听见妙思与某位神秘女仙低语，提及“旧约将至”、“血誓不可违”。

这些事，哪一件都不能轻易出口。

“我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他最终答道，语气笃定，“七狗最后一次来我院子，是送了些糕点，聊了几句闲话便走了。至于其他时候……我杂役身份卑微，平日闭门不出，耳目有限，实在帮不上忙。”

欧阳盯着他，久久不语。忽然，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一种人，就是嘴上说着‘不知情’，眼里却藏着十万八千个念头的。”

沙二狗心头一跳，强自镇定道：“那师兄喜欢什么样的人？”

“说实话的人。”欧阳淡淡道，“哪怕说的是谎话，只要敢直视我的眼睛说出来，我都愿意信三分。”

两人目光相接，刹那间似有无形刀锋交错。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妙思清脆的声音：“阿兄，外面有人找你！”

沙二狗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迎去。推开院门，却见一名身穿灰袍的传讯弟子立于阶下，手中握着一枚漆黑令牌。

“可是沙二狗？”那人问。

“正是。”

“奉秋堂执事令，即刻前往东阁议事厅候召，不得延误。”对方递过令牌，转身离去，步伐迅疾如风。

沙二狗捏着那枚尚带体温的令牌，心头沉甸甸的。他知道，秋堂极少直接召见杂役，除非出了大事。

“看来，有人不想让你继续装傻下去了。”欧阳站在屋内，悠悠说道。

沙二狗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只轻轻关上了门。

出门时，阿青正巧打水归来，见他神色凝重，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事。”沙二狗勉强一笑，“我去趟东阁，很快就回。”

阿青点点头，却在他转身之际低声说道：“小心些，今早我扫院子的时候，看见一只黑鸦落在你房檐上，盯着那枚青铜碎片看了很久……它的眼睛，是金色的。”

沙二狗脚步一顿，脊背骤然发凉。

金瞳黑鸦，乃阴司引路之使，传说只有亡魂将启程时，才会现身人间。

他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手中的令牌，一步步走向山道尽头。

沿途风景依旧，青山如黛，云雾缭绕，可他心中却再无半分宁静。他知道，自己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向某个深渊。而那个深渊的名字，或许就藏在七狗归还的那把剑中，藏在费蓓龙通红的眼眶里，藏在蓝若曦那句未曾说出口的“我早就该想到”的叹息之中。

当他抵达东阁门前时，天色已近黄昏。守门弟子见他手持令牌，默然放行。步入大殿，只见烛火摇曳，七位执事端坐高位，神情肃穆。而在侧席角落，赫然坐着一人??七狗。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空洞得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沙二狗与他对视一眼，那一瞬，他分明看见对方嘴唇微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快逃。**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主座上的执事便沉声喝道：“沙二狗，你可知罪？”

“罪？”沙二狗心头狂跳，“学生不知所犯何罪。”

“三日前，你私藏禁物‘残魂符片’，涉嫌勾结外魔，图谋破解水牢封印，释放逆修元神！”执事厉声道，“更有证人指认，你曾多次与七狗密会，共商阴谋！”

殿内一片哗然。

沙二狗脑中轰然炸响。他知道，真正的风暴，终于来了。

而这一切的背后，那只操纵棋局的手，至今仍未露出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