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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遗憾得到弥补,埋藏已久的伤痛便格外刺眼。
四十年了,朱厚熜难以忘怀,每每思及,仍郁愤难当。
朱厚熜轻轻说道:「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有什麽过不去的呢,可就是过不去……」
「我至今不觉自己有错,我也没错,我大明以孝治国,难道为了做皇帝可以不认父母,父母也是可以更改的?皇明祖训:父死子继丶兄终弟及。我继承皇位合理合法,我有什麽错?不认孝宗皇帝为皇考,我就不是太祖子孙了?我就不是宪宗亲孙了?我就不姓朱了?真是可笑……」
朱厚熜嗤笑道:「若说政治考量,难道杨廷和他们就没有?绝嗣的是孝宗皇帝,又不是宪宗皇帝,更不是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是太祖皇帝,不是孝宗皇帝,论跟太祖的亲疏远近,我与武宗皇帝何异?」
朱载壡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的看向大伯。
朱厚照神色如常,不愠不喜,很是平静。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从不觉得……同样的,杨廷和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杨慎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朱厚熜情绪平复下来,「即便抛开各自的政治考量,只从各自的观念来说……也没有人错了……」
「呵,我知道,不论如何,我的行为丶我的做法,都给人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因为我是藩王世子,因为我本没资格继承皇位,因为我父亲不是皇帝,因为我是从小地方来的……」
「我知道,我比他们更知道……其实,他们不用提醒的,我一直知道……可不是太子出身又如何?」
朱厚熜说道:「汉太宗不是太子出身,唐太宗也不算太子出身,我朝永乐皇帝亦然,可又如何?这不妨碍他们都是圣主明君,万民心之所向。我本不想斗,是他们逼着我斗,是他们逼着我不得不斗……」
「从结果出发,我似乎要感谢他们,可我为什麽要感谢他们?」
「可他们真就十恶不赦吗?好像也不是,平心而论,武宗皇帝骤然驾崩,是杨廷和稳住了局面,是杨廷和保障了皇权的平稳过度……从大明皇帝的立场来看,杨廷和是个功臣。可我大度不起来,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不计较……」
朱厚熜悲凉笑道:「我做不到不计较,可我计较的话,又会给人一种『过河拆桥』丶『既要又要』之感,可谁人想过,这个皇帝是我上赶着做的吗?是我哭着丶求着要做的吗?并不是!从始至终,都是他们既要又要,而我……只能大度,否则便是小心眼儿,便是小家子气……」
郁愤,委屈,拧巴,自卑……
种子自少年便被种下,折磨了他数十年,消耗了他大半生,于今时今日,仍无法释怀。
释怀不了了……
可这种委屈又能与谁诉说?
除了让人觉得自己矫情,不会有任何效果,更不会有人理解,进而产生同理心。
可朱厚熜还是要说!
他就是要说!
不说,这些只能随着他埋进坟墓。
和煦的阳光铺面,朱厚熜一点也不阳光,再暖的阳光也烘不干一颗潮湿的心。
许久许久,
「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朱厚照说道,「龙袍很大,嘉靖之功绩更大。」
黄锦丶陆炳诧异的看了眼朱厚照,继而连声附和。
李信丶朱载壡亦然。
朱厚熜却无情绪波动,默然良久,淡淡道:「朕一个人走走,不用跟来了。」
言罢,一人向前独行。
紧接着,朱厚照便跟了上去。
陆炳神色一沉,当即就要阻拦,然,刚有动作,就被李信横亘在面前。
「永青侯这是何故?」
李信说道:「我们都是朝廷中人,可他不是,兴许太上皇对他……可以更随意些。」
这是什麽道理?陆炳只觉狗屁不通,完全不认同。
「请侯爷让开!」
「永青侯所言不无道理。」朱载壡也挡在了陆炳身前,说道,「一古稀老人,走路都需拄拐,又有什麽好担心的?我们在此恭候便是。」
李信颔首:「太上皇与朱老板结识已久,与他也很谈得来,这点,黄公公当也清楚。」
陆炳瞧向黄锦,黄锦点点头。
陆炳纠结片刻,熄了阻拦之心。
~
兄弟俩走了一段距离,相继停下。
朱厚熜目视远方,幽幽道:「很难理解是吧?」
「不难理解,很好理解。」朱厚照淡然一笑,说道,「凭什麽要我一人独自承受?说出来,让别人也伤情一番,让别人内耗,让别人自责丶愧疚……才能一舒积攒了数十载的郁愤。」
朱厚照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眺望天空尽头。
许久,
「我以为……你会向我道歉。」
「我为什麽要道歉?」朱厚照哂然一笑,「四十年的创伤,是一句道歉的事?我道了歉,我便没了心理负担,于你而言,是否太过不公了呢?」
朱厚熜怔然,久久无神。
「正德皇帝驾崩已有四十载,如今嘉靖皇帝也已落幕,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今之天下不在你我,也无需把自己看得过重。」
朱厚照轻声说道,「结果如何你我不得而知,我们也无从揣测,可我相信李青不会辜负大明,更不会辜负自己,至于你……还是那句话,与其内耗自己,不如消耗别人,如若这样能让你舒服,那就这样,什麽矫情不矫情的,在意它做甚?」
朱厚熜默然。
「其实,我对你并没有那麽……至少没有你想的那般痛恨。」朱厚熜怔然道,「从始至终都是。」
「这必须啊。」
「你应该说……谢太上皇大度。」朱厚熜提醒。
朱厚照失笑摇头。
「为何?」
「因为我是你哥啊。」朱厚照理所当然的说。
朱厚熜无言以对。
「呵,我注定做不到你这般洒脱,不如你这个大明独生子,内心强大。」
「不用羡慕任何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嘛。」朱厚照笑着说道,「你有不如我的地方,也有我不如的地方,没必要非要对比,真对比……也不是你我说了算,交给时间,交给历史,由得后人去说。」
朱厚熜嘴角勾了勾,冷冷道:
「如此,你拿什麽跟我比?」
朱厚照:「……」
朱厚熜长长舒了口气,喃喃说道:「过去的,过不去的,终将都会过去……」
「是啊,你可有好受一些?」
「一点点吧。」
「那就好……」
……
永青侯府。
一到家,李信丶朱载壡就迫不及待的追问细节。
朱厚照:「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个?」
「好的!」
「不,坏的。」朱载壡紧张道,「坏的是什麽?」
「少时的伤痛……过不去了。」
李信一呆,朱载壡神情黯然。
「那……好消息呢?」
「终会过去的。」
李信气郁道:「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朱厚照说,「过去的,过不去的,终会过去。这是他的原话,能说出这种话……何尝不是过去?」
二人怔然。
「行啦,矫情做作一点也没什麽不好,拧巴了大半辈子,阴暗算计了大半辈子,改不掉了,改掉了反而不好。」
「改掉反而不好?」李信不能理解。
朱厚照白眼道:「唯有真正意义上认识到错误才能改掉,可如果认识到错误了,那这大半生算什麽?」
李信讷讷无言。
「正是这种近乎扭曲的拧巴,才让他坚持到现在,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才立下了这丰功伟绩……不能否定,岂能否定?」
朱厚照轻叹道,「放心吧,他这症状只是间歇性的,不会一直如此。」
朱载壡紧张道:「当真?」
「不信还问我干嘛?」朱厚照没好气道,「爱信不信,以后别叫我了。」
「大伯,侄儿不是这个意思……」朱载壡连忙道歉,安慰道,「父亲那些话,大伯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其实……也不能全赖你。」
「呵,我又不似他,我从不为难自己。」朱厚照哼哼道,「内耗自己,哪有消耗别人舒坦?长兄如父,谁会跟自己儿子计较啊。」
朱载壡:-_-||「我就不该安慰你!」
李信也是服了这厮,闷闷道:「不是我说,今日你就……没丁点歉疚心理?」
「不是,我为啥要有啊?」朱厚照一脸奇怪,「我是撂了挑子,可我撂挑子之前,也没少为他铺路啊,史书怎麽写我,怎麽写他?坏人我做了,好处全是他的,我哪里对不住他?」
顿了顿,「别光听他矫情,如果有的选,如果可以重来……再重选一次,他还会颠颠儿进京做皇帝!」
二人:(¬_¬)
「不信拉倒。」朱厚照嗤笑道,「就你们这脑子,除了生活能自理,跟傻子没多大区别。」
「你……欺人太甚!」李信勃然大怒。
朱厚照一点没在怕,威胁道:「嘿?你动我一根指头试试,我现在可是风烛残年,你动我一下,信不信我讹的你李家倾家荡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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