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洛阳宫城深处烛火未熄。李善道独坐御书房,案前摊开一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山川河流、郡县关隘皆以朱笔勾勒,红线纵横交错,似蛛网笼罩四海。他指尖轻点潼关所在,眸光幽深如井。窗外忽有风动,竹影摇曳间,一道黑影悄然落地,单膝跪伏于阶下。
“陛下。”那人低声道,声音沙哑却清晰,“秦敬嗣已克弘农西境三镇,百姓望风归附。屈突通闭关不出,然其部将已有私通我军者,不日可内应开城。”
李善道头也不抬:“李渊遣刘文静为使,意欲十城换建成,你可知朕当如何应之?”
黑衣人顿了顿:“若依常理,当趁机索地要盟,割取关中膏腴之地;然臣以为……陛下志不在城池。”
“说得不错。”李善道终于抬眼,唇角微扬,“建成乃李渊命脉所系,太子之尊,宗法正统。朕若杀之,则李唐上下同仇敌忾,反激其死战之心;若放之,则示弱于天下,诸侯将疑朕无能制敌。唯有??**留而不释,囚而不杀**,使其日夜悬心,令关中不得安宁。”
他站起身来,缓步踱至窗前,望着北方星野:“传旨给秦敬嗣:不必强攻潼关,只须围而不打,断其粮道,扰其斥候,令屈突通如困笼中兽。另命细作广布流言,就说李建成已在狱中写下血书,愿让位于李世民,只求保全性命……此书要传得满城皆知,尤须流入秦王府耳中。”
黑衣人凛然领命:“是。若李世民闻此讯,必生异心。兄弟相争,则唐室自乱。”
“正是。”李善道冷笑,“父子可以相疑,兄弟岂能同心?昔年杨广夺嫡,今日何尝不可再现于长安?朕不动一刀一卒,便可令其骨肉相残。”
话音未落,门外又有一宦官疾步入内,双手捧着一封黄绢密奏:“启禀陛下,陕县急报!薛万彻已于三日前班师回城,整军待命。另据查,俘虏任瑰在狱中绝食七日,拒不降服,然昨夜忽而进食,今晨亲书万言书,详述李渊起兵旧事,包括太原密谋、弑隋皇室诸王之事,尽数披露!并言‘愿以余生赎罪,助陛下廓清宇内’!”
李善道接过密奏,缓缓展开,目光逐行扫过,脸上不见惊诧,反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任瑰啊任瑰,你终究还是怕死了么?还是……看透了李唐气数已尽?”
他将奏书置于烛火之上,任其缓缓燃烧,直至化为灰烬。
“不必呈堂审问,也不必公之于众。”他淡淡道,“将此人秘密送往渑池别院,好生供养,衣食无缺,但不得与外人接触。每隔五日,派一名老成宦官与其谈天说地,只聊旧事,不论政局。让他觉得,自己仍被重视,仍有价值。”
宦官不解:“陛下不加利用?”
“人心最忌逼迫。”李善道负手而立,“越是急于用他,他越会藏奸。如今让他安养,日久生惰,自然吐露真言。况且……”他眸光一闪,“朕要用的,不是他的嘴,而是他的存在。只要他还活着,在洛阳,在朕的掌控之中,李渊就永远睡不安稳。”
此时东方微白,晨钟初响。李善道并未就寝,反而下令备驾,亲往太庙祭祖。
百官闻讯惊愕不已??非节非祀,何故突谒太庙?
然而当銮驾抵达时,只见李善道一身素袍,手持三牲礼器,步履沉稳走入大殿。他在高祖灵位前焚香叩首,朗声祝祷:“孙儿李善道,承天命而继大统,诛暴逆,安黎庶,今已取陕虢,破唐军,擒太子,收降将。然天下未定,干戈未息,恳请列祖列宗庇佑,许我三年之内,平定关东,五年之中,混一九州!若有负此誓,愿受天罚,不得入宗庙!”
言罢再拜,三叩九拜,礼毕而出。
群臣默然相视,皆觉此君心志之坚,几近狂妄,却又不容置疑。
当日午时,刘文静率使团抵洛,入住鸿胪寺馆驿。翌日清晨,奉诏入宫觐见。
太极殿上,金碧辉煌,甲士林立。刘文静白衣持节,昂然步入,拜而不跪。
“唐使刘文静,奉天子命,致书于汉帝。”他朗声道,“我主仁厚,不忍骨肉分离,特以十城易太子归还,愿两国罢兵,重修旧好。此乃天道所向,亦苍生之福。”
李善道端坐龙椅,神色淡漠,听罢良久方开口:“刘公曾仕隋廷,后佐李渊,可谓历经三朝。你说‘天道’,那朕问你??当日晋阳起兵,是否假借勤王之名,实则谋反篡位?是否先斩代王侑,再逼炀帝禅让?是否暗遣刺客,毒杀蜀王秀、齐王?全家?”
刘文静脸色骤变:“这……此等无稽之谈,从何而来?”
“任瑰亲述,字字血书。”李善道冷冷道,“你若不信,朕可将其押至殿前对质。或者??”他忽然一笑,“你也曾参与其事,何必装聋作哑?”
刘文静浑身一震,终低头不语。
李善道缓缓起身,走下丹墀,居高临下望着他:“你要朕放人?可以。但非十城,而是二十城??弘农、华阴、蓝田、商州、上洛、阌乡、湖城、新安、宜阳、永宁、渑池、河南、巩县、荥阳、中牟、开封、尉氏、鄢陵、许昌、郾城。此外,还需献上尉迟恭铁骑名册、幽州军屯图、潼关布防图,并削去李建成太子之位,改立李世民为储君,昭告天下。”
刘文静骇然抬头:“这……这分明是要亡我社稷!”
“那你便回去告诉李渊。”李善道转身归座,语气平静却不容抗拒,“要么,举国来降;要么,等着朕亲提大军,踏破长安。至于李建成……”他轻轻挥手,“带上来。”
两名铁甲武士推入一人,披发垢面,身着囚衣,正是昔日尊贵无匹的唐太子。他双目失神,面容憔悴,见到刘文静竟微微颤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刘文静悲从中来,扑通跪倒:“殿下!您受苦了!”
李建成苦笑一声:“我……我没死,已是万幸。刘公,莫再求了……李善道根本不想谈和,他要的是灭我宗庙,毁我江山……”
李善道冷眼旁观,忽而笑道:“建成尚存一息,足见朕之仁德。尔等若执意顽抗,下次相见,便是尸首两分。”
退朝之后,刘文静踉跄而出,面如死灰。当晚便遣快马飞报长安:“汉帝非人臣也,其志在天下,其心如铁石,不可理喻!且已策反我内部,恐秦王府已有异动,请速决断!”
长安震动。
太极殿再度聚议,这一次连一向沉稳的房玄龄也难掩焦虑:“陛下,若不速决,恐内外俱崩。今薛万彻屯兵陕县,秦敬嗣压境弘农,李善道亲巡渑池,三路大军随时可合围潼关。而我军新败,士气低迷,百姓怨战,再耗下去,只怕不待敌至,关中已自乱。”
长孙无忌咬牙道:“不如暂弃建成,以保社稷。待日后重整旗鼓,再图复仇。”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李渊怒拍御案:“住口!建成乃我嫡长子,承统之人,岂能弃之不顾?尔等皆忘祖宗礼法乎!”
“礼法?”魏征突然出列,声如洪钟,“礼法为何而设?为安天下也!今贼兵压境,社稷危殆,若因一人之故而致万民涂炭,是舍本逐末!昔楚庄王绝缨之会,尚能忍辱以安群臣;汉高祖被困荥阳,亦不惜伪降以延生机。陛下若真重社稷,便该忍一时之痛,换长远之安!”
李渊怔住,久久不语。
殿外雷声隐隐,一场暴雨将至。
最终,李渊颓然坐下,挥袖道:“传旨……召李世民入宫议事。”
消息传出,秦王府内外戒备森严。李世民接诏后沉默良久,方披甲登车,直赴皇宫。
他心中清楚,这一夜,或将决定大唐未来的走向。
与此同时,陕县城中,薛万彻正在校场点阅新编部队。三千降卒经数日甄别,择其精壮千余人补入各营,其余发放路引遣散。更有数百工匠被集中起来,昼夜赶制床弩、冲车、投石机,准备下一阶段攻城之需。
郭孝恪前来禀报:“总管,斥候回报,潼关方向近日频繁调动兵马,似有突围迹象。另据探,屈突通已派人秘密联络李世民,信使途中被我截获,搜出密函一封。”
薛万彻接过密函,拆开一看,眉头紧锁。
信中写道:“……今太子蒙难,主上忧愤成疾,秦王贤明英武,素得军心,若能相机行事,或可挽狂澜于既倒。某虽守孤关,愿为内应,共扶社稷。”
“好一个‘相机行事’!”薛万彻冷笑,“这是怂恿李世民夺嫡啊!看来李善道那一纸谣言,已然在长安掀起波澜。”
张士贵拄杖而来,闻言道:“此乃天赐良机!若李唐兄弟相争,我军正好乘虚而入。不如暂缓进攻潼关,转而散布更多流言,就说李渊已秘密拟定遗诏,立李世民为嗣,只待建成一死便即公布。”
“不必。”薛万彻摇头,“真正的杀招,不是谣言,而是行动。传令张桃符,即刻挑选三百死士,伪装成唐军溃兵,混入长安城中。任务只有一个??在秦王府周围制造骚乱,点燃仓库,刺杀亲建成党羽,并留下标记,指向东宫势力所为。”
张士贵恍然大悟:“借刀杀人,挑起两府火并!”
“正是。”薛万彻眼中寒光闪烁,“让他们打得越狠越好。等李渊老儿发现真相时,他的两个儿子恐怕已经拼了个两败俱伤。”
数日后,长安果然大乱。
先是秦王府外接连发生纵火案,继而数名李建成亲信将领家中遭袭,更有传言称东宫密谋毒杀李世民。李世民震怒,调集亲兵封锁坊市,拘捕嫌疑之人。而东宫亦不甘示弱,上书控诉秦王图谋不轨,请求禁军介入。
李渊震怒,下令双方交出主犯,否则一律治罪。然双方互不相让,矛盾愈演愈烈。
就在局势即将失控之际,一名神秘僧人出现在秦王府门前,自称来自终南山,有要事面见秦王。
李世民召见后,僧人递上一枚铜符与一封信。
信中仅八字:“**兄囚弟困,天命归汉。**”
铜符背面,则刻着一个小小的“薛”字。
李世民凝视良久,忽然仰天长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薛万彻不出一兵一卒,竟已攻入我心腹之地!此人之谋,胜过千军万马!”
他立即下令暂停追查,遣心腹彻查城中异动,终发现多起案件皆由外来死士所为,幕后线索直指陕县。
但他没有声张。
反而密召幕僚,低声问道:“若……若我主动向汉帝输诚,献关中地图、军力布防,能否保全家族性命?”
幕僚大惊:“王爷何出此言?”
“因为我看得比谁都清楚。”李世民目光幽深,“李唐气数已尽,天命不在我们这边。父皇固执,兄长无能,而我若强行夺权,只会加速灭亡。不如顺势而为,或可存一线生机。”
他提笔研墨,写下一封密信,封入蜡丸,交给一名贴身心腹:“送至洛阳,亲手交予李善道。记住,不得泄露半分。”
心腹领命而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他动笔之时,秦王府外一棵槐树上,一只信鸽早已展翅腾空,朝着陕县方向疾飞而去。
薛万彻接到飞鸽传书时,正值黄昏。
他展开帛书,读完内容,久久不语,终将信投入火盆。
副将问:“是否上报洛阳?”
薛万彻摇头:“不必。有些事,陛下早已预料。李世民聪明一世,此刻萌生降意,正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天命’。”
他望向西方落日,喃喃道:“天下之争,从来不是兵力多寡,而是人心向背。当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的正统,他的王朝就已经死了。”
半月之后,洛阳宫中再次举行朝会。
李善道宣布:大将军秦敬嗣攻克弘农全境,设陕州总管府,统辖七县;薛万彻进屯潼关外围,筑垒三座,切断唐军补给线;更令人震惊的是??任瑰在渑池写下《陈情表》,公开劝降旧部,声称“李唐失德,天命已移”,引发连锁反应,十余郡守相继归附。
与此同时,刘文静返回长安,带回李善道最后通牒:若三十日内不献潼关、废太子、归顺称臣,则大军压境,屠城不留。
李渊暴怒,下令斩杀刘文静,以儆效尤。
然而圣旨未下,宫外忽传惊变??李世民率三千亲兵包围东宫,宣称查获建成私通突厥、意图弑父自立的确凿证据!
两府兵马当场交战,血染宫门。
李渊急召禁军平乱,却发现多名将领按兵不动,甚至有人暗中支持秦王。
一夜激斗,东宫陷落,李建成被迫逃亡,途中被擒,囚于偏殿。
次日清晨,李渊在太极殿召开紧急朝会,面对群臣,老泪纵横:“朕……朕愿削去建成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囚于别院。并向汉帝请降,愿献潼关、武关二险,永不复争。”
满殿寂静,无人反对。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输了。
不只是战场上的失败,更是信念的崩塌。
当天下午,李善道收到捷报,只是轻轻点头,吩咐道:“拟诏:接受请降,赦免李渊性命,赐其‘归义侯’爵位,迁居洛阳软禁。李世民授‘辅国大将军’,统领关中残部,协助我军接管防务。其余官员各安其职,不得株连。”
老宦官忍不住问:“陛下真要留李渊一命?”
李善道站在观星台上,望着北斗第七星缓缓移动,轻声道:“留着他,比杀了更有用。我要让天下人看到,昔日不可一世的开国帝王,如今只能匍匐在我脚下苟延残喘。我要让每一个还怀有反抗之心的人明白??**天命所归,非人力可逆**。”
风起云涌,山河变色。
大业十二年的那场暴雨,不仅洗净了战场的血污,也冲刷掉了旧时代的尘埃。
一个新的纪元,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