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陕县,泥土松软,草木含露。晨光初透云层,洒在城头残破的旌旗上,那“汉”字虽已褪色,却依旧猎猎招展。城外北原,战后三日,尸首早已收敛,血迹被雨水冲刷成淡红溪流,渗入黄土深处。然空气中仍弥漫着铁锈与腐草混合的气息,那是战争留下的无声烙印。
薛万彻立于县衙正堂前阶,披甲未卸,腰间佩剑垂地。他望着远处缓缓开启的城门,一队衣衫褴褛的老卒正抬着棺木出城??那是昨夜新殓的阵亡将士,其中便有张桃符提及的老兵王三郎。棺前无鼓乐,仅有一面旧鼓由一名少年敲击,节奏缓慢如心跳,每一下都似叩在人心之上。
郭孝恪缓步走来,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神色凝重。“总管,”他低声说道,“这是昨夜整理出的战损名录。此役我军阵亡一千三百七十二人,重伤四百余人,轻伤者逾两千。唐军降卒中亦有八百余伤病,需即刻安置医治。”
薛万彻接过竹简,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久久不语。良久,才道:“一个名字,便是一条命。这些人都曾为国舍身,不可轻忽。”他抬头望向郭孝恪,“忠烈祠选址可定了?”
“已定。”郭孝恪指向城西一片高地,“背靠崤山余脉,面朝黄河故道,视野开阔,风水极佳。工匠今晨已动工,三月内可成。”
薛万彻点头:“好。告诉他们,不必奢华,唯求庄严肃穆。碑石要坚,字体要深,风吹雨打千年,也得让人看得清楚。”
话音未落,张士贵大步走来,肩上还挂着昨日庆功宴上的红绸,脸上酒意未消,却掩不住眼底疲惫。“总管、郭公!”他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俺刚从伤营回来。那些弟兄们听说要建忠烈祠,个个拍床叫好!有个断了腿的小校说:‘只要名字能刻上去,死也甘心!’”
薛万彻听罢,眼中微润,强忍情绪,只道:“他们值得。”
张士贵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李建成那边,如何处置?关在地牢三日了,一口饭不吃,一句话不说,整日对着墙坐,像个泥塑的。”
郭孝恪轻摇羽扇,淡淡道:“此人非寻常俘将。他是太子,是李渊亲子,更是唐室正统象征。杀之,则激其全国死战;放之,则前功尽弃;囚之,则耗粮费兵,且恐生变。”
薛万彻冷声道:“他若肯降,倒可活命。但此人骨子里傲得很,怕是不会低头。”
正说着,副将匆匆奔来:“报??洛阳急使到!携圣上亲诏!”
众人肃然列队。片刻后,一骑飞驰入城,使者滚鞍下马,手捧黄绢诏书,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薛万彻等剿逆有功,克敌制胜,生擒伪太子李建成,实乃社稷之柱石也。特加封薛万彻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赐金五百斤、帛三千匹;张士贵授左骁卫大将军,食邑二千户;郭孝恪拜兵部尚书,参知政事,赐宅一区;张桃符迁陕州刺史,兼安抚使,掌一方军政。另敕令:李建成押解洛阳,沿途严加看守,不得损其性命,亦不得使其与外人通语。其余诸事,待朕亲裁!钦此!”
宣毕,满堂肃静。
张士贵咧嘴一笑:“嘿,这回真成大将军了。”随即又挠头道,“可这‘开府仪同三司’是个啥官儿?比总管还大?”
众人哄笑,气氛稍缓。
唯有薛万彻神色不动,接过诏书细看半晌,忽而问道:“使者,陛下可另有口谕?”
使者点头:“有。陛下言:‘胜而不骄,方能持久。今虽破敌主力,然关中未平,潼关未下,天下犹在刀锋之上。望卿等慎终如始,勿以小胜而懈怠。’”
薛万彻躬身再拜:“臣必谨遵圣训。”
送走使者,郭孝恪轻叹一声:“陛下目光如炬。此刻我们庆功,长安却已在筹谋反扑。李渊失子,必怒极发兵。我料不出半月,关中必有大军东出。”
张士贵哼了一声:“来便来!上次一万八千人不够打,这次给他两万、三万!看谁耗得过谁!”
郭孝恪摇头:“非是兵力不足,而是粮道堪忧。我军深入敌境,补给全赖洛阳转运。若唐军断我粮道于渑池或新安,我军立陷绝境。”
薛万彻踱步沉思,忽问:“虢州情况如何?”
“尚未攻克。”郭孝恪展开地图,“虢州刺史独孤怀恩据城坚守,城中有粮万余石,兵五千,且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若我军贸然西进,恐被陕县、虢州两面夹击。”
“那就先取虢州。”薛万彻斩钉截铁,“潼关一日不破,我军便无法直逼关中。而欲夺潼关,必先控虢州。传令下去:休整期缩短为两日,第三日誓师,兵发虢州!”
张士贵摩拳擦掌:“好!俺早想会会这个独孤怀恩!听说他也是个硬骨头。”
郭孝恪却道:“此人不同寻常。其祖为西魏八柱国之一,家世显赫,素有忠名。若强攻,伤亡必重;若劝降,或可化敌为友。”
薛万彻沉吟片刻:“既如此,先礼后兵。修书一封,晓以利害,许其归顺后仍居原职,保全阖城百姓性命。若其不从,再动刀兵不迟。”
当夜,书信用八百里快马送出。同时,薛万彻下令全军备战:征调民夫五百,修缮道路;令工兵赶制云梯、冲车;骑兵日夜操练穿插战术;步卒轮番演练方阵推进。整个陕县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在寂静中积蓄力量。
第二日清晨,薛万彻亲自前往伤营巡视。
营中数十帐连绵,哀声隐隐。医者穿梭其间,煎药换药,忙得脚不沾地。薛万彻逐一走入帐篷,握住每一个还能说话的伤卒之手,问其姓名、籍贯、家中几口人。有人泣不成声,有人强撑起身行礼,更有人嘶吼道:“总管!俺还能打仗!别丢下俺!”
薛万彻眼眶泛红,却始终挺直脊梁,一一应诺:“不会丢下你们一人。活着的,养你们一辈子;死了的,供你们千秋香火。”
至最后一帐,见一名年轻士兵断去右臂,正默默擦拭残肢包扎处。薛万彻驻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总管……小的叫李二牛,弘农人。”
“家里还有谁?”
“娘去年饿死了,爹在给大户扛活,妹妹……卖给了洛阳商人。”他声音低哑,却不带哭腔。
薛万彻默然良久,取出腰间玉佩,塞入其手中:“这是我母亲遗物。今日赠你。日后若有用处,可持此物赴洛阳军府,自有人照料你。”
少年惊愕抬头,泪水终于滑落。
离开伤营,薛万彻登上城楼,远眺西方。天边乌云翻涌,似有风暴将至。
郭孝恪随后而至,递上一份密报:“斥候来报,长安已有异动。李渊召集群臣议事三日未散,秦王府兵马已开始调动,似有东征之意。”
“秦王?”薛万彻冷笑,“李世民终究按捺不住了么。”
郭孝恪道:“此人最善隐忍。此前李建成主政,他退居幕后,暗中培植势力。如今太子被擒,唐室危殆,正是他崛起之机。若让他掌兵东出,恐怕比李建成难对付十倍。”
薛万彻眯起眼睛:“那就不能让他出来。”
“何意?”
“乱其内部。”薛万彻嘴角微扬,“你不是说要分化其将帅吗?我有一计。”
他附耳低语数句,郭孝恪先是皱眉,继而展颜:“妙!此计若成,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唐军自乱阵脚!”
次日午时,一封匿名书信悄然流入长安城中各大将领府邸。信中详述李渊因痛失长子,悲愤交加,已决意立次子李世民为储,并拟下诏削去诸将兵权,以防再败。又言李建成实为薛万彻所诱,故意放其入伏,只为嫁祸诸将作战不力,以便清洗旧部。
此信虽无凭据,却字字戳中人心痛点。本就对李建成不满的将领纷纷动摇,原本效忠太子的部属更是惶恐不安。一时间,长安城内谣言四起,军心浮动。
更有甚者,有市井小儿编出歌谣,沿街传唱:“太子落网秦王登,老将卸甲新将兴。昨日兄弟同饮宴,今朝刀兵向弟兄。”
李渊闻之震怒,连斩三名散布谣言者,然人心已乱,禁无可禁。
而在陕县,第三日清晨,朝阳破雾而出。
汉军主力集结于城北旷野,旌旗猎猎,甲光耀目。一万两千精锐列阵整齐,刀枪如林,战马嘶鸣。百姓扶老携幼出城相送,箪食壶浆,泪眼相望。
薛万彻立于高台,身披猩红大氅,手持天子节钺,朗声道:
“将士们!三日前,我们在北原血战,歼敌一万八千,生擒伪太子李建成!此战,洗刷了砥柱山之耻,打破了唐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但我们的脚步,不能停!”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洪亮:
“前方,是虢州!再前方,是潼关!再前方,是长安!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全军齐吼:“灭唐兴汉!还我河山!”
声震九霄,群鸟惊飞。
号角长鸣,大军开拔。
张士贵率骑兵为先锋,郭孝恪领中军,薛万彻坐镇后军,浩荡西行。
行至十里坡,忽有快马疾驰而来,乃是洛阳新使。
使者下马跪禀:“启禀总管!昨夜子时,李建成于囚车中自尽未遂,咬舌重伤,现昏迷不醒!陛下有令:暂缓押解,就地监禁,待大军攻克虢州后再行处置!”
众人闻言皆惊。
张士贵怒道:“这厮倒是硬气!宁死不降?”
郭孝恪却若有所思:“不对……以我对他的了解,此人极重名声,若真想死,早可在战场冲锋赴死,何必等到今日?此番自尽,怕是有诈。”
薛万彻冷冷道:“不管真假,都无妨。他越是挣扎,越说明他怕了。传令下去:加强看守,昼夜轮防,任何人不得单独接触囚犯。另派两名医官随军,务必保住他一口气。”
大军继续前行。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远处,虢州城墙隐约可见,城头灯火点点,如同鬼火闪烁。
薛万彻勒马伫立,遥望前方,轻声道:“这一战,不会轻松。”
郭孝恪策马并肩:“但我们会赢。因为我们不仅有刀剑,还有民心。”
“不错。”薛万彻缓缓抽出佩剑,剑锋映着最后的霞光,宛如一条流动的赤蛇,“这一路走来,多少人倒下,多少人坚持。我们背负的不只是胜利,更是他们的期望。”
风起,吹动战袍猎猎。
前方,战火未熄;身后,忠魂长存。
而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新的传奇,正在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