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守望 第一四三章 连鬼魂都说牛壮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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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尤其在穷乡僻壤靠掏力气吃饭的农村更是这样。

自从牛壮被大浪卷走以后，荷花儿像塌了天掉了魂儿似的，家里没牲口也没能耕作的男人，在村庄西北边耕种的一亩两分地也荒了。有时地里的活儿黑蛋和几个老弟也会来帮忙，但他们各有各家的事情，帮忙归帮忙总不是长远之计。平日生活的米面粮食，有时靠亲戚邻里和牛壮的几个好兄弟接济。

荷花儿不是不会种地，是她没心思种地，把心思和时间都用在了守望黄河拯救牛壮的事情上了。可她想着老是靠牛壮的兄弟们帮忙、靠别人接济总不是个好办法儿，也觉得很是亏欠亲戚朋友。

这年夏天，按季节该种秋季的庄稼了。荷花儿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就种些绿豆玉米吧！”她打起精神擦了擦生锈的锄头，把种子装进袋子里，用手掂量了掂量说道：“就先种这些吧。”

她扛上锄头拿上种子，想到地里尽自己的力量，能种多少就种多少，到时不管收获多少，总比地荒着强些。

“荷花儿……”路上一位熟人大叔向荷花儿打招呼，“这大热天……你这是下田去哇？”

“到俺的那快儿地里种点儿秋庄稼。”荷花儿说道，“地不能老让荒着。”

“唉……”那位大叔叹了一口气儿，“这样吧……我这几天与儿子抽出时间，帮你把那块地整一整。”

“不用、不用！您一天到晚够忙的啦，我能种多少就种多少。”

那位大叔用怜悯的眼神望着荷花儿远去的背影，嘴里唏嘘道：“真是个刚强的女人哇！牛壮到底是淹死了还是没淹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路边树荫下几个老大嫂，远远地望着荷花儿，嘴里在互相嘀咕着：“看来荷花儿的精神头儿挺不错的……丈夫淹进河里都两个年头儿啦，她也不伤心、不发愁，真是难得猜透。”

荷花儿家这块儿田地在古寨的西北角儿，出了西寨门不远就到了。

荒废的田地里杂草长得很深，她甚至发现了几只野兔在旁若无人地嬉闹。周围远近除了一棵随风摇摆的楝树和树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蝉鸣，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离地头儿不远，就是牛壮赵家家族的老坟。牛壮在的时候，她每年清明都和牛壮一起，上坟给牛壮逝去的父母烧纸钱，也没感到有什么可怕的，反而感到地上和地下有一种亲情在互动。她本来是一个胆大的人儿，古寨葫芦庄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不信邪不怕鬼的人。可牛壮不在了，她害怕看到坟墓，害怕下意识地联想起牛壮的遭遇，甚至更忌讳害怕娘家人儿劝说的、在这里要给牛壮立一个荒唐的衣冠冢……也害怕看到牛壮父母的坟头，不愿联想起牛壮给她讲述的父母被饿死的惨状。

荷花儿放下种子拄着锄把儿，皱着眉头看了看满地的荒草，想先把荒草除掉然后再下种子。

“这几只野兔就不怕人儿……”荷花儿看着在草丛中嬉闹的野兔自言自语道。

荷花儿担心种下的种子被野兔糟蹋，就“嚯嚯嚯”向野兔吆喝了几声，用锄头向地上砸了一下吓唬野兔，野兔惊吓得立即窜到牛壮家的老坟的蒿草里躲藏起来。

荷花儿刚用锄头除了一会儿荒草，就突然听到老坟那边一声响动。她惊诧得扭头望去，看到那几只躲藏在老坟蒿草里的野兔猛然蹿跳了出来，惊恐地向远处逃去。

荷花儿感到甚是奇怪，野兔像是被什么事情惊吓着了一样。

这时老坟的坟头儿慢慢晃动起来……但说来也怪，荷花儿越不想看到牛壮父母的坟头，坟头就像会走动一样，摇摇晃晃离她越来越近，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大脑里嗡嗡作响，心里砰砰乱跳，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烟雾……她疑心起来……难道真的有传说中的魂灵存在?牛壮的父母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难道他们的魂灵还在坟墓里活着？！

忽然天空阴暗起来，明晃晃的太阳不见了，她眼前升腾起一股云雾，随即从牛壮双亲长满蒿草的坟墓里传来几声说笑喧哗。不一会儿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步履蹒跚、互相搀扶着从坟墓里从容地走了出来。

荷花儿看到猛然吓得两眼直愣起来，惊疑得呆立在那里……她猜想这两位老人一定就是牛壮的父母。

两位老人满面笑容地来到了她的面前。她惊诧颤抖了一下，看到两位老人一脸亲切和善地微笑，于是她就放松地平静了下来。

“俺们是你的公公婆婆哇！俺的好儿媳妇呀……可别叫吓着你哇……不是俺老两口太挂心牛壮的死活，想念你和俺那根儿小孙子，俺也不会让你看到俺……俺们现身阳世也很不容易啊！”牛壮的母亲白发苍苍、脑后挽着一个发髻，向荷花儿微笑着说道。

荷花儿惊讶得张口结舌不可思议，心想：阴间的人儿现身阳世还从来没听说过，更没人亲眼看到过……就不解地壮着胆子问道：“这么多年你俩老人家咋没现身过？咋在这个时候现身在俺面前？”

“阴间的人咋能随便现身阳世哇！在阴间不修炼到一定程度想现身也现身不了哇。”牛壮的母亲缓缓说道，“我们在阴间每天都在修炼阳气儿，耐心修炼了二十多年，这才有阳功在阳间现身一会儿……为的是瞅机会能与亲人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恰巧这田地里寂静得像坟墓里一样，周围除了你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正好是俺们现身的好时机。”

牛壮的老爹胡子眉毛全白了，笑哈哈地说道：“这阴间与阳世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雾气，这雾气妨碍着阴阳两界人儿的眼睛，不是在碰巧和特殊的情况下，阴阳两界无论如何也难看到对方……阴间想看到阳世、阳世想看到阴间，比转世托生还难啊！俺老两口也就这一次现身的机会啦！以后魂儿就散啦随风飘走了……阳世人儿说‘三十而立’，人到三十岁就该成家立业啦！阴间是‘三十而息’，阴间的魂儿到了三十年就熄灭啦，连一丁点儿鬼气儿都不存在了。”

荷花儿听了感到甚是新奇，就试探着问道：“以前俺和牛壮清明节给您老人家烧纸钱、上供果，你们都收到享用了没有？”

牛壮的老爹哈哈哈仰面大笑起来，“阳世的亲人子女做的都是蠢事儿呀！人死了到了阴间就是鬼魂儿，鬼魂儿就是一口气儿，隐身在坟墓里、飘荡在阴空里，靠吸食漂浮在阴空中的鬼魂儿养分维持魂魄，你没想想……肉身都不存在了，阳世那些硬邦邦、黏糊糊的食物，魂儿咋会吃得下去？没肠没胃咋个消化？金钱在阴间没一点儿用处！阴间又不生产制造东西，又没集市商铺，一切都是虚幻之景，要钱何用？”

荷花儿听了想不明白，随即问道：“那阳世供奉的神灵有的不也是死去的人吗？他们的灵魂儿咋能活那么多年？人们还给神灵烧香上供。”

牛壮的老爹郑重地说道：“他们与俺们不一样哇！俺们都是生前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儿，死了也是普通的小鬼魂儿，他们的肉身虽然和俺们一样都死了，但他们的鬼魂儿在阴间进入永恒的境界，也就是进入最高的神灵层次……凡是在阴间能进入到这个层次的魂灵，必须在阳世活着的时候得干出轰轰烈烈的好事儿，死了以后得有很多人崇拜想念他，他才能成为神灵……这样的魂灵在阴间是少之又少啊！俗话说：天有九重，神灵的空间在最高一重。他们那层空间没有漂浮的鬼魂儿养分，他们需要精神的养分来维持，他们靠阳世人们敬仰的信息能量来补充神气儿，阳世的人们不敬仰了，神灵得不到能量的补充，也就熄灭没有啦……有些庙里供奉的神灵为啥不灵验？敬仰他的人儿少了、没人儿信他啦，他也就不灵验啦！佛家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就是这个道理。”

“阴间漂浮的鬼魂儿养分是啥东西？”荷花儿懵懂不解地问道。

牛壮的老爹“呵呵”笑了笑，眼光里充满了滑稽的神色，意思了片刻说道：“我们在阴间也常参加一些大师专家的课程和论坛，听阴间有学问的专家大师说，地有九层，最下边的一层叫下帝层，由下帝管辖，上帝管天上，下帝管地下。漂浮在阴间的鬼魂儿养分是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下生发出来的，很深的地下有一颗黑色的球体，不断发射出阴气养分……大师和专家说，阳世的人儿把天空中的火球叫太阳，阴间的鬼魂儿把地下这种黑色球体叫太阴，太阴与太阳都是为阴间和阳世提供能量的。这个太阴球体发射出的东西和太阳发射的阳光是相反的，活人儿活物需要阳光照射吸取能量，鬼魂儿需要太阴发出的暗能量吸取营养。”牛壮的老爹说着呵呵笑了起来，“这都是死了的专家大师讲的，那些专家大师都是顶聪明很有学问的鬼魂儿，说的鬼话一定是很有道理的！不过俺也难得说清楚……阳世的人儿要是不信，也没法儿去问那些高明的鬼大师和鬼专家哇！”

荷花儿越听越糊涂起来，她无论如何也难得弄清阴间的事情，更难得弄清阴间的鬼大师和鬼专家的深奥说法儿……想了想向牛壮的老爹恭敬地问道：“老人家……你们此时现身有啥对俺嘱咐的话吗？”

“有呀！是有话哇！”牛壮的老爹脸色慎重起来，“你一直不相信牛壮会淹死，这就对啦！还是你有主见哇！”

牛壮的老娘接着说道：“俺们现身在你面前就是想告诉你，牛壮还活在阳世，你们夫妻在阳世的缘分还没尽哇！”

荷花儿听到两位老人说到牛壮还活在阳世，心里猛然激动起来，一种温暖的亲情涌上心头……她随之脸上涌上一层笑意，两眼泛出喜悦激动的光来……原先心里一丝害怕的感觉完全消失了，但心里还是非常疑惑，觉得阴间的人儿和阳世的儿没啥区别，表情说话都是一样。

此时荷花儿心里对阳世与阳间的界限一下模糊起来，感到在阴间的亲人如同仍然活在阳世。

荷花儿又重新仔细打量着两位老人，他们的穿戴与阳世的人儿很是不一样。都穿着一身干干净净已经十分陈旧的袍子，就像清朝的官服一样，从他们的袍袖露出的手像风干的树枝……荷花儿心想：两位老人穿的衣服一定还是安葬时穿的寿衣。

“公公婆婆……俺已经难得分清你们现在是在阴间还是在阳世？”荷花儿怯怯地问道。

牛壮的父亲笑哈哈地说道：“阴间和阳世没啥区别哇！阴间就是阳世，阳世就是阴间！两边儿都一样啊！不过阴间比阳世活得自在轻松一些。”

荷花儿听了不置可否，越发迷惑糊涂起来。心里不解地嘀咕道：“这阴间与阳世……咋会都一样儿？”

牛壮的父亲看着荷花儿迷惑不解的样子，呵呵笑了两声朗声说道：“阴间的人儿想让亲人都及早过来，免受饥饿劳累之苦，免受官府压榨之痛……阳世的人儿苦苦挣扎，自认为活在阳世好，可挣扎一辈子到头来还得都过来……早过来比晚过来好哇！”

荷花儿并不关心阴间和阳世的好坏区别，日夜关心的是牛壮的死活，是盼望牛壮早日生还回来。她听了老公公说的“阴间的人儿想让亲人都及早过来”的话，心里顿时反感起来。

“您想让牛壮到您那边去吗？”荷花儿没好气地问道。

“想也不行啊！想也是白想啊！他要是能过来那该多好哇！”牛壮的老爹苦笑着摇了摇白发披肩的脑袋说道，“可他不来呀！”

听到这话荷花儿一下又高兴了起来，紧接着说道：“您老人家也知道牛壮没淹死？”

“咋会不知道？！”牛壮的老爹微笑着，看了看身边皱着眉头一脸沮丧的牛壮的老娘，“他命不该死哇！还得在阳世再受一些年活罪啊！”

牛壮的老娘接着丧气地说道：“这么多年俺日夜都盼着牛壮过来，俺逢年过节都没忘记俺的好儿子，总想见上一面，哪有做娘的不想儿子的？俺两眼望穿就是在这边儿看不到牛壮的身影儿……”老人家说着哽咽起来眼里涌出了泪水，“牛壮这个有孝心的儿子不知是咋啦，他就不想他的老娘？”说着老人抹了抹眼泪哀叹了几口老气儿，“不来就不来吧！来了老娘和老爹高兴，不来媳妇儿和孙子高兴。”

“你们是咋知道牛壮还活着？”荷花儿更加欣喜地纳闷儿起来。

牛壮的父母一起很悲哀地说道：“俺们在这边儿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儿，他不是还活着是啥？！唉……阴间阳世都讲究孝道，牛壮这儿子咋就不想想……俺老两口在这边儿连个伺候的人儿都没有……别家的老人在这边子孙伺候得欢欢喜喜，唉……俺老两口孤苦伶仃，只有相互搀扶着凑合过下去吧！”

这时一阵热风吹来，天空忽然明亮起来，牛壮的老爹老娘突然都不见了。满是荒草野蒿的坟头，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传来几声蝈蝈干巴巴的鸣叫……

荷花儿像猛然间做了一场大梦，她感到自己几乎把阳世与阴间混淆了起来，仿佛自己身处阴间一样。

她拍拍自己晕晕乎乎的脑袋，仰脸看到烈日当空，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又向远近望了望，夏日的热风吹拂着野草和庄稼，不时有几只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她确信这就是阳世不是阴间。

她坐下来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阳世是实实在在的，阴间是啥样子难得看到……老人家的魂儿像是害怕阳光，说走就走了，又回到了阴间……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公公婆婆了……阴间再好可活着的人谁也不想去，去了想回来也难。”她默默地笑了起来，“连阴间的人儿都知道牛壮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