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守望 第一八二章 集市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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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会上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叫卖吵闹乱哄哄满天喧嚣，加之外地卖艺的趁集会拉开场子耍上几把花样儿，引来人们一阵儿喝彩哄叫，铜子儿叮叮当当甩向场子里。

这是春节前最后一个集市贸易了，人们都急不可待地置办年货、买卖农副产品。黑蛋牵着老山羊左挤右挤好不容易挤到街市的中间，就把“阴阳鞭”带熟铁段子的一头儿缠在自己的腰间，不慌不忙地从衣服兜里摸出一片旧书纸，又摸出一小撮儿碎烟末儿卷了一根烟卷儿，划根洋火儿点着很满足地品吸起来。

在黑蛋的旁边是两家卖鞭炮的，互相对着喊叫“便宜啦！便宜啦！”你卖得便宜，我卖得更便宜，互相对着降价、对着干，两家互不相让，最后两个同行的冤家干脆不卖了，都同时慷慨激昂地耍起了性子，用竹竿儿高高挑着一挂挂的鞭炮，面向对方“呯呯叭叭”火星四冒地燃放起来。

这下可害苦了黑蛋，他的那只老山羊被吓得蹿跳起来，把他扯拉得差一点摔倒，黑蛋气得扔下烟头捡起一块大砖头高高举在手中，向这两个卖鞭炮的大声骂道：“你们这两个王八蛋！是来做生意还是来捣乱的？再不停住就砸烂你们的狗头！”在鞭炮的爆裂声中这两个王八蛋一点也没听清黑蛋的叫骂，只是看到一个黑矮的男人手里举着砖头张着大嘴要砸他们，他们吓得立即用脚慌慌张张踩灭了鞭炮。

集会上小商小贩在大声吆喝着叫卖着，商贩吆喝得最起劲儿的要数被“惹不起”坑苦了的“短半尺”。

他的布摊儿摆放着不同花色品种的布匹，有土布有洋布有粗布有绸布，城里有的他这里都有。

“新进的好布料啊！西洋出的花格呢，东洋出的黑咔叽，都是洋货哇！”“短半尺”摇头晃脑满口唾沫手舞足蹈起劲地吆喝着。

“娶媳妇嫁闺女、当新郎做女婿，最排场的上等布料啊！”他一边吆喝一边熟练地用尺子为买家儿量着尺寸，“嗤啦”一声扯下一截儿布匹，手忙脚乱地数铜子儿、点钞票。

“短半尺”如今卖布比往常忙乱了许多，他的好帮手、他的很会做生意的漂亮女儿“榆钱儿”，离开他远走高飞了，使他少赚了不少银子。

在人们吆喝的声浪里还掺杂着牲口的吼叫，音量最大最难听的要数即将移换主人的大叫驴，也许它不想被人牵着强行卖掉，所以就“哏呱哏呱”大声地抗议起来。它“哏呱哏呱”野兽般的吼叫，极像铁勺刮铁锅的刺耳声，这种难听的刺耳声音再凶的恶狗都害怕，所以自古以来很少见到狗咬驴子的。

集市上也有不声不响不吆喝的生意人，那是一些逢会必到有固定摊位的屠宰户。杀猪的屠宰户的肉架上挂满了一大块一大块的新鲜猪肉；卖羊肉的屠宰户的肉架上挂着整条整条的光身羊；卖牛肉的屠宰户就不一样了，是在一张大条桌子上反铺上鲜牛皮，刀斧分解得当的牛肉就摆放在牛皮上；卖牛肉的比卖猪羊肉的要复杂一些，牛腩肉是一个价格，牛腿连筋肉是一个价格，纯牛肉是一个价格，牛蹄筋儿是一个价格，价格最贵的是牛腿连筋肉；他们大多是外村的回民，都是经过阿訇严格检查过的无病活牛宰杀的牛肉。在这方土地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卖肉的不吆喝，人们称作“哑巴卖肉的”，但是没发现一个卖肉的是哑巴。不管是卖猪肉、卖羊肉、卖牛肉，哪怕是一整天卖不出一斤肉，也是不急不躁神清气闲一声不吭地在等待买主。有时有的屠户在静候中，还有节奏地弄出点儿好听的声音，他们是用两把屠刀相互摩擦，“噌噌噌噌”像琵琶试音儿、清脆明亮的音韵在肉摊上萦绕，以此向人们证明他们并没有睡觉、没忘记卖肉。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面带微笑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蹲在肉摊旁。这内中的因由至今无人说起，这也许就是商道上的所谓儒商“禅性”吧。

在街市旁一个角落人们围了一个圈儿，人圈儿里是一个跑江湖耍猴的。

只见耍猴儿人手里拿着鞭子，铁链子拴着两只老猕猴，还有一只没有拴着自由自在的小猕猴。

一只公猕猴人模人样儿提着铜锣“咣咣”敲着，另一只母猕猴人模人样儿“嘀嘀”吹着一个小喇叭，这两只猕猴还不断翻着跟头儿，耍猴的人儿不断向围观的人群吆喝着：“快给猴子投铜钱吧！投了铜钱猴子就要耍金箍棒啦！投钱多了猴子一会儿就变成齐天大圣孙悟空啦！”

这时那只母猕猴把喇叭扔在地上罢起工来，玩猴人“啪”地向母猕猴甩了一鞭，小猕猴“咝”地龇牙叫了一声，恼怒地一下蹦跳到耍猴人的肩头，向耍猴人的瘦脸上扇了一巴掌，把耍猴人的帽子摘去扔向人群里，围观的人们哈哈笑了起来。

离耍猴儿的不远还有一个人圈儿，人圈儿里是一个外地卖艺兜售药丸的，人们也弄不清楚是真药还是假药。

只见卖艺的是一个强壮汉子，大冷的天儿脱光了上衣，从提包里掂出一块儿青灰色的整砖，他拿着这块儿砖头用一根小铁棍儿向砖头敲着，转着圈儿向人们吆喝道：“大家看啊……大家听啊……这可是一块儿硬实实的砖头哇！”然后从包里掏出几粒红色不知是何名堂的药粒儿，一口吞进肚里，稍停片刻大叫一声“药力发作啦！”随即瞪眼憋气晃动臂膀，臂膀上的肌肉明显地鼓了起来……他左手拿砖，把右手的中指直挺挺地竖了起来，在人们面前晃了一圈儿，“呀”地瞪眼一声大叫，右手中指戳着砖头用力钻了起来……只见砖头不断冒出一些灰色粉末儿，不几下指头就把砖头钻透了，可指头一点儿也没损伤，人们立即“哗哗”鼓起掌来。

卖艺人儿把砖头扔在地上，从包里捧出红色药丸儿向众人兜售起来：“这是俺祖传秘制的硬气功药丸儿，吃了浑身筋骨硬如钢铁，吃多了身体刀枪不入！快买吧！赶快掏钱买吧！就这点儿药丸，迟了就没有啦！”人们纷纷掏出铜子儿抢着买起硬气功药丸来。

这时一个好像看透了门道的老者，从地上拿起那块儿青灰色砖头仔细看了看，又把砖头扔在地上走出纷乱的人群，拍着一个买了硬气功药丸喜不自禁的年轻人的肩膀说道：“这是卖当骗钱的……他那块儿砖头是事先钻好了眼儿用青灰抹住，手指头钻起来自然轻松……你买那些药丸儿就是儿童吃的糖豆儿。”

正在这时，只听得“咚咚”两声刺耳的枪响，猛然间压倒了集市上所有嘈杂喧嚣的声浪，连那些“禅性”十足的卖肉屠户，都一下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紧握刀具在懒惰的状态中猛然站起身来，向响枪的方向恐惧地张望着。

凄厉的枪声把玩猴的吓了一跳，那两只脖子上系着铁链的猕猴吓得乱了杂耍套路，立马慌慌张张趴下抱住了它的主人的裤腿，嘴里发出“咝咝”的响声，小猕猴吓得颤抖着藏到了母猕猴的怀里。

兜售祖传硬气功药丸的江湖骗子，赶紧收拾铜子儿钻出人群溜走了。

在这不清平的乱世中，无论是做何种营生的老百姓，只要一听到枪声都心惊胆战。是以往土匪和军阀队伍的枪声把老百姓吓怕了，无论是本地人儿或外地人儿，都有一个共同感觉：枪声就是老百姓要遭殃的信号。所以老百姓能溜的就溜、能躲的就躲，不能溜不能躲的只好听天由命了。即便是跑江湖见过世面兜售药丸儿的骗子，听到枪声照样害怕，溜得比别人都快，是怕土匪抢他的钱，是怕队伍抓他的壮丁。

这枪声是来自原武县本地的一个中国人儿，是一个狐假虎威的中国人儿开的枪，就是咱在前边说到的、那个给日本武士浪人当保镖兼向导的中国人儿开的枪。

他开枪是故意吓唬这里的老百姓，也顺便显露一下他为一个东洋人儿效劳的骄傲和荣光。

这个日本武士浪人的保镖兼向导，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原武县县长专意安排的。因为原武县的县长与这个日本人是好朋友，早在县长在日本留学时就结识了这个日本人，所以这个日本人就成了县长很恭敬接待的贵宾。

这个中国保镖身手不凡，是县长专意从本县军警队伍里挑选出来的，特别是耍弄手枪出神入化，用枪口儿对付老百姓更有一套，要不然咋会被县长大人看中安排给他的日本朋友当保镖？这个枪法精准的保镖不但要保护这个野蛮粗鲁的日本狂人，还要全程引导着这个日本浪人在中原地区的所谓考察活动。

因为原武县城在古寨的东北方向，日本武士浪人想进东寨门到集会上考察一番，可是他们的马车被赶会的人群阻挡着进不去，中国保镖吼叫狂吠叫骂都没用，因为集市上商贩叫卖的吆喝声和人们的喧嚣声，以及驴马猪羊的叫唤声，比这个日本浪人的保镖的狂吠声要大得多，赶会的人们根本听不清他发狠的嘴里在吼叫什么，况且马车上那块儿印着红烧饼的白布，当地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是啥玩意儿。跑过江湖有些经验的聪明人儿，还当是外地城里的药行来兜售狗皮膏药。再者这马车上的几个人儿皮肤五官与中国人长得都差不多，只是有的表情和装束有点怪异而已，人们谁也不会想到中国的马车上竟然坐着一个外国东洋人儿。还是这位中国本地保镖了解中国人儿的心理，他知道中国老百姓最怕枪声，更怕拿枪的人儿，尤其害怕拿着手枪的人儿。他不再对着像涌动的灰色波浪一样的人群“滚开滚开”地嚎叫，他精明地拔出了弄不清是日本造的、是德国造的、还是意大利造的或是中国造的手枪，站在马车上把手枪高高举在头顶，枪口对着无辜的青天，好像老天爷杀害了他的老爹、强奸了他的媳妇儿一样，眼里充满了凶气和仇恨。

“呀！”赶会的人们惊讶得大叫起来，“枪！手枪！”几乎衣服一样颜色、灰不溜秋的芸芸众生恐惧起来，就像一群灰色的温顺绵羊，突然在它们中间看到一只恶狼的脑袋，人群惊慌得四散开来。保镖得意地奸笑着猛然向天上“咚咚”开了两枪，当地的老百姓往常被这乱世的枪声吓怕了，都怕像闪电一样的枪子儿嘣着脑袋，都不约而同地丢下手中的东西双手捂着脑袋、像乌龟一样缩着脖子蹲在了地上。

马车这时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庄了，端坐在马车上的日本浪人，咧嘴露齿不屑地斜视着马车两旁蹲在地上的男女老少，狞笑着粗野地从他歪斜的嘴里喷出一句日本脏话，保镖难得听懂，就龇着白牙儿问同车的原武县长从省府开封高价雇请来的日语翻译：“大日本帝国老爷说的啥？”

翻译脸色阴郁地向他说道：“他说这里的人是一群知那猪。”

保镖有点儿纳闷儿，“哦哦”了几声，斜着眼睛转着眼珠儿思忖片刻又问翻译：“这猪我知道是啥东西，这知那是啥东西？”

翻译斜了他一眼咧嘴嘲讽地笑了笑，小声儿告诉他：“知那就是一块儿大肥肉。”

保镖显得恍然大悟“嚯……这我懂了！”随即伸着脖子悄悄问道：“大日本帝国老爷是想吃肥肉？”

翻译苦笑敷衍着“喔喔”了两声，随意摇晃了几下脑袋。

“不知道大日本帝国老爷是想吃啥肉？是想吃猪肉还是想吃牛肉羊肉？想吃肥肉这个太容易啦！好办！好办！”保镖一下来了精神儿，“这集市上肯定有卖肉的，但不知大日本帝国老爷爱吃生肉还是熟肉？听说日本人儿偏爱吃生肉，日本人儿的肠胃肯定比咱中国人儿厉害……吃生肉的人儿肯定比吃熟肉的人儿厉害！”

翻译听着保镖不断地啰唆不耐烦起来，“我咋会知道他想吃什么肉、爱吃生肉或是熟肉？！要不你问问他。”

保镖尴尬地伸缩着脖子嘻嬉笑了笑，“我咋会有胆量向大日本帝国老爷问话呀？万一问得不是地方，得罪了县长的贵宾朋友俺吃罪不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