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熄灭的瞬间,陈心宁几乎能听到自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寸寸断裂的微响。
七个半小时,与死神在心肌梗塞的废墟上反覆拉锯,指尖残留着肾上腺素激增後的细微颤抖和乳胶手套的滑腻感。汗浸透了内层的手术衣,冰冷地贴在後背,彷佛刚从水里捞起。她靠在冰冷的器械柜上,只想让这充满消毒水丶血腥味和死亡威胁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口袋里的震动却像一条冰冷的蛇,猝不及防地钻进她疲惫的神经丛。萤幕上跳动的名字——「三叶绿」——让陈心宁的心脏骤然一沉。
这位院长秘书,背後矗立着庞大的三叶财阀,千亿日圆的暗影无声地笼罩着明和医大的每一寸角落。她的意志,往往比院长的红头文件更不容置疑。
深夜来电,绝非吉兆。
「陈医生,」三叶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平稳得像一块深潭下的玄冰,不带丝毫情绪涟漪,「七楼小会议室,紧急会议。立刻。」
命令简洁,不容置喙,随即是乾脆的忙音,陈心宁突然觉得他的权艺珍跟安藤已经在这个医院一点用都没有了!!
疲惫被强行压下,一股混杂着警觉与不祥的寒意悄悄升起。
陈心宁走进电梯,金属壁映出她苍白的脸。电梯上升的轻微失重感中,昨夜归家时那种被无形目光黏着丶如芒刺在背的冰冷感,毫无徵兆地再次攫住了她。
她猛地回头,光滑的门上只有她自己警戒而孤清的倒影。
南真理子几天前在走廊相遇时,那双美丽眼眸深处难以掩饰的惊惶;小山进在吸烟室烦躁地掐灭烟头抱怨“像被秃鹰盯上”的低语,瞬间浮上心头。三个人,同时被阴影笼罩?绝非巧合。
推开小会议室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高级雪茄馀烬丶昂贵香水与沉重恐惧的空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年营收破兆日圆医院权力的核心围坐於此。
主位上,外科总部长望月彻教授,年逾五十却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紧绷着,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柄淬冷的手术刀,扫过在场寥寥数人:几位神色凝重的副院长,以及--坐在角落丶脸色惨白如纸丶身体控制不住真理的南真理子。
这位曾经的电视新闻王牌主播,如今的医院广报部长,往日的优雅干练荡然无存,灵魂彷佛已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恐惧掏空的躯壳。
三叶,如同望月教授身後一道沉默而不可忽视的阴影,静立一旁,目光在陈心宁进门的瞬间,平静地掠过。
没有寒暄。
望月教授枯瘦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金属镊子,拈起桌上一张单薄的A4纸,带着一种压抑的暴怒,猛地向前一推。
纸张摩擦着光洁的桌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半小时前,送到我传真机上的『厚礼』。」
望月教授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蕴含着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都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陈心宁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一张解析度极低丶布满粗粝杂讯的黑白传真照片。
画面模糊不清,如同隔着布满污垢的毛玻璃。只能勉强辨认出两个在凌乱床铺上激烈交缠的人形轮廓黑影。
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墙上一个模糊的饭店房间装饰轮廓。
照片下方,一行冰冷的印刷体小字,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入每个人的视觉神经:“明日见刊!独家引爆!医大高层不伦秘辛!”
死寂。空气凝固成坚冰,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南真理子猛地用手死死摀住自己的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破碎地溢出,泪水汹涌而下,冲花了精致的妆容,留下狼狈的沟壑。巨大的羞耻和灭顶的恐惧彻底击垮了她。
「小山进人呢?」一位副院长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乾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失联。」
三叶绿的声音平稳地响起,精确得像钟表报时,「手机持续关机。住所无人应答。科室确认,今日没来。」她微微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投向陈心宁,「此外,陈心宁医生於昨日深夜,亦曾报告有强烈跟踪迹象。」
唰!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陈心宁身上,带着审视丶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这恐慌并非源於关心,而是对未知威胁蔓延的惊惧。
陈心宁挺直了脊背,迎向那些目光,声音清晰稳定,带着手术台上面对突发险情时的绝对冷静:「确认。昨夜归家途中,有明确被尾随感,持续约两个街区。」
她心中警铃大作,三叶在此刻点出此事,绝非无心!
是将她强行拖入风暴中心?是警告?抑或是……某种更晦涩的布局?
小山进那烦躁的抱怨,南真理子电梯里攥紧手包丶眼神飘忽丶额角细汗的模样,与此刻传真照片的恶意,瞬间在她脑中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线。
「现在不是讨论个人感觉的时候!」望月教授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实木桌面上,沉闷的巨响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人心胆俱裂。
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几乎瘫倒的南真理子身上,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下:“南部长!
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和小山进?!说!你们究竟乾了什麽见不得光的丑事?!一旦把医院基业毁於一旦吗?”
南真理子被这声怒喝彻底击溃,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破碎的呜咽断断续续:「我……不知道……教授……怎麽会……被拍到……我们只是……只是……」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辩解苍白无力。
「只是什麽?!」望月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怒和一种被深深背叛的痛心疾首,「医院的清誉!几代人的心血!就要因为你们这肮脏的苟且,沦为全日本的笑柄!明天!明天那些周刊就会像秃鹫一样扑上来!你们……」他气得浑身起伏的胸膛,被剧烈起伏,
「教授,息怒。」三叶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望月教授的雷霆之怒,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一滴冷水,「当务之急是危机控制。
我们必须在杂志付印前,评估所有可能,制定预案,不惜一切代价将影响最低。」她的目光再次转向陈心宁。
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陈心宁医生,作为我院临床技术顶尖丶且在数次复杂医疗纠纷及媒体应对中展现出卓越沟通能力与冷静判断力的骨干,我强烈建议,由她牵头组建危机应对核心小组,南部长全力配合其工作。我们只有不到十个小时。”
「陈医生?资历尚浅!如此重大的危机,岂能儿戏?」一位资深副院长立刻皱眉反对。
「心宁能力是有目共睹,但涉及这种层级丶这种性质的丑闻公关,经验恐怕…」另一位也忧心忡忡。
「三叶秘书,这是否太过仓促冒险?」质疑声此起彼落。
望月教授紧锁的眉头几乎扭成一个川字,锐利的目光在三叶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和陈心宁沉静如深潭的面容上来回扫视。
他深知三叶背後所代表的千亿财阀意志,她的提议绝非心血来潮。陈心宁……这位年轻的女医生,技术精湛近乎完美,行事冷静到近乎冷酷,在几次将医院从舆论漩涡边缘拉回的危机中,确实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手腕。
更重要的是,她与小山进丶南真理子派系纠葛不深,背景相对「乾净」。
在这名誉即将崩坏的悬崖边缘,一个能力出众丶立场相对中立丶且被三叶——或者说她背後的力量——明确「点名」的人选……或许,是这绝望境地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够了!」望月教授抬起手,带着一种疲惫又决绝的威严,压下所有质疑。
他看向陈心宁,眼神复杂,混杂着孤注一掷的沉重与审视:“陈医生,形势之危急,你已亲见。医院的百年声誉,数万员工的饭碗,此刻命悬一线。三叶秘书举荐於你。我,以及理事会,需要你即刻扛起这副千钧重担。你,不敢接?”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再次聚焦,无形的压力如同万吨巨石轰然压下。陈心宁清晰地感受到南真理子投来的丶混合着绝望与一丝微弱乞怜的目光,也感受到那些副院长眼中深藏的疑虑与不信任。
而三叶,依旧如同风暴眼中最平静的那一点,静默伫立。电光火石间,陈心宁彻底洞悉了三叶的棋局──这哪里是简单的危机公关?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权力跃迁!
三叶,或者说她所代表的财阀势力,要将她这个技术背景纯粹丶无甚根基的“刀”,强行插入医院高层盘根错节的权力核心!是推她上位充当新的代理人?还是将她当成探路的卒子,甚至……关键时刻用以平息众怒的祭品?无数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但时间已不容她权衡。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教授。」陈心宁抬起头,目光迎向望月彻,没有丝毫游移,声音清晰稳定,带着外科医生下达关键指令时的绝对决断,「我接受。但需要最高级别的授权,南部长的绝对服从,以及……」她目光转向三叶,一字一句,「三叶秘书的全力支持与信息共享。」
「好!授权即刻生效!南部长,从现在起,你一切行动听陈医生指挥!三叶,你务必全力协助陈医生!」望月教授似乎松了口气,又彷佛瞬间被抽走了更多力气,疲惫地挥手,“散会!我要在天亮之前,看到你们的方案!不惜一切代价!”
众人神情各异地起身,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南真理子被助理几乎是架着离开,形同槁木。陈心宁上前,冷静地收起那张如同诅咒般的传真照片,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粝冰冷的表面,彷佛能感受到那画面中恶意凝聚的寒气。
「辛苦你了,陈医生。」三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平静依旧,听不见情绪。
陈心宁转身,直视着三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三叶秘书,我需要知道一切。目标周刊的背景丶他们的底线丶照片的源头丶以及……小山进医生的下落。还有,」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为什麽是我?真正的原因。」
三叶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丶近乎虚幻的弧度。
「因为你够锋利,够清醒,也够…『乾净』。」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隐密感,「医大这潭水,早已浑浊不堪,盘根错节。望月教授代表的学术派系根深蒂固,却也日渐僵僵化。
陈心宁心中猛地一震!那个在急诊抢救室里浑身是血丶身份不明的重伤老者……竟是掌控千亿帝国丶深藏於黑暗幕後的三叶财阀掌门人?那次偶然的全力施救,竟在此时此地,成为了她命运的转捩点?这究竟是福是祸?
「至於讯息,」三叶看了一眼腕上价值不菲的铂金手表,报出一个地名,「一个小时後,六本木,『月蚀』。我们边喝边谈。那里,」她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足够安静,也够安全。
深夜的东京,霓虹如流淌的液态金属,冰冷而炫目。陈心宁驾驶着她的黑色轿车汇入车河。後视镜中,城市的灯火被拉长成模糊迷离的光带。
然而,那种被无形之物锁定的冰冷感,如同附骨之疽,再次精准地攫住了她的神经末梢。她猛地看向後视镜——一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幽灵,在变幻的车流中,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丶令人心悸的距离。
她尝试变换车道丶加速,灰色幽灵也随之流畅地融入车流,如同跗骨之蛆,甩脱不得。
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跟踪者仍在!如此明目张胆!这绝非个案!这双暗处的眼睛,与那张充满恶意的传真照片,与南真理子的崩溃,与小山进的离奇失踪,以及三叶那深不可测的邀约,必定被一条看不见的丶充满阴谋气息的丝线紧紧串联!
她握紧方向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六本木,「月蚀」俱乐部,那隐匿於璀璨霓虹深处的幽暗之地,此刻不再是单纯的会面场所。
它是一个未知的漩涡中心,一个精心布置的棋局入口。是通往深渊的陷阱?还是唯一能撕破这重重迷雾的突破?三叶那句「酒杯比手术刀更能剖析真相」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带着蛊惑与危险的气息。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
陈心宁眼神一凛,脚下油门深踩。
黑色轿车发出一声低吼,如同离弦之箭,决然地撕开沉沉的夜幕,朝着六本木那片更为璀璨丶也更为幽邃的霓虹丛林,疾驰而去。前方,是深不可测的权谋之夜,而她,已被彻底推入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