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槿鄢第九章拾遗会(第1/2页)
还未行至王府正门入口,隔着老远二人便瞧见门前乌泱泱地围了一大圈人,嘈杂的叫嚷声浪般涌来。只听得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嘶吼:
“多成!小托子阿!咱们可是刀枪里滚出来的铁骨!别给老子在这儿丢份!上!”
话音未落,远处便是一声响亮的叫骂穿透喧闹:“屮!我*〇〇你个老浑卵!”接着便是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嘭嘭”闷响和几声吃痛的惨嚎。
阿龟先是一怔,随即乐得捧腹大笑,几乎笑出眼泪:“师傅,快瞧!这王府大门前,还有免费的开锣武戏看呐?真真热闹!”
吴之序见状嘴角也难得地往上牵动了一下,显出几分市井看客的兴致。他踮起脚尖,试图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分辨是哪家的混账纨绔在大庭广众下撒泼斗殴。
只见几个身形壮硕、身着王府号衣的大汉,像破浪的船头般强行闯入人群中心,呼喝几声,三两下便将扭打在一处的几个青年撕扯分开,又驱赶了几声,围观的人头便如退潮般迅速散去,徒留地上几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锦缎碎料和几点暗红的血渍。
刚刚踏入那两扇朱漆沉重的王府大门,眼前的景象豁然洞开,震撼扑面而来。巍峨的宫殿楼阁,飞檐斗拱,层峦叠嶂般沿着地势铺展升腾,在灯火的辉映下,竟似比远方连绵的群山更具气势!几行鸿雁与小巧的云雀在辉煌的灯影中掠过天际,划出悠长的弧线。抬头仰望,苍穹幕布上缀满的清冷星辰,与王府内万点璀璨流动的各色彩灯交相辉映,一时竟分不清天上人间。
门后的巨大广场上人头攒动,鼎沸的人声如同滚烫的潮汐。报时的擂鼓在望楼上咚咚作响,金吾卫士身着锃亮甲胄,腰间佩刀随着巡行的步伐铿然碰撞,队列森严地穿梭于人流之间。广场上影影绰绰,光怪陆离。一座长桥如青玉带般横跨在碧波微澜的莲塘之上,隔着水岸,隐约传来歌姬清越婉转的浅唱低吟和艺人挥掌击打时如骤雨倾盆般的喝彩鼓点。世间珍奇仿佛都汇聚于此,看得阿龟双眼发直,心旌摇荡。但最让他心神震荡的,是眼前这几乎望不到边际的人海,原来这传说中凋敝的槿鄢城,竟还藏着如此众多的人烟。
“师傅……”阿龟被这繁华晃得有些晕乎,扯了扯吴之序的衣角,仰起脸,带着初入大观园般的惊奇与天真,“我一直以为槿鄢就是个穷乡僻壤的小破镇呢。这人也忒多了!”
吴之序锐利的目光却并未落在这些浮华上,他只是警惕地扫视着涌动的人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眼神空洞地穿透了眼前的喧嚣,只淡淡哼了一声:
“是吗?同‘以前’比……眼前这点虚火,不过是荒坟野冢前的萤火罢了。”那语气,苍凉得像冬日深谷的风。
他抬手指了指夜幕下远方那座沉默而巨大的山影:“瞧见那座山了么?它叫‘须臾’。”
吴之序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罕见的飘忽醉意,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某个遥远的幻梦。
“‘须臾浮生堪若梦,人生几何许贪欢’……多美的地方啊……往年的霞官节前夜,城中男女老幼、江湖豪杰、文士游侠,哪个不是汇聚在须臾山顶,燃起冲天的篝火,纵酒放歌,剑舞长歌直至天明……那才是属于整个槿鄢的狂欢!哪似这小小王府……”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嘲弄与失落,“不过是个用高墙围起来的……盆景罢了。”
尘封的旧忆骤然决堤,汹涌翻腾。少年的自己,提刀牵马,意气风发,仰望须臾山顶那漫天铺展、仿佛触手可及的星云……篝火跳跃,映照着柳丝轻拂中友人的笑脸,杯中的酒比繁星更亮……那些恣意纵横的快意恩仇,那些写不完也道不尽的逍遥。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欢愉被更深的血色吞噬,一位女子裙裾飞扬的身影,在铺天盖地的烈焰中凝固成一个带着微笑的剪影,无声地燃烧。那笑容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吴之序的心尖!
剧烈的苦痛与悔恨如同极地的冰潮,瞬间淹没心湖,又化作无数锋利的冰渣,在他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上狠狠碾磨。他猛地攥紧了烟杆,骨节瞬间捏得发白。
阿龟听得入了神,见师傅忽然沉默,小心翼翼追问:“那……那么好的地方,为什么现在大家都不去了呢?”
吴之序的眼神迅速从迷醉转为冰冷的铅灰,那点醉意仿佛被利刃斩断,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沉寂,声音亦低沉如同墓穴中传出:“因为……那年,卢禀初那小子的爹,卢昱青卢将军……在那须臾山顶,率领残部死守断后,为了挡住钱贼的叛军……”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砸落的冰雹,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下令点燃了粮草、油库……大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连着山上的贼寇……连同满山的松柏……一同葬送。”山风吹过,带来一丝遥远的、仿佛来自山巅的焦枯气息。
阿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望向远处黑暗中如同巨大怪兽卧伏的须臾山:“那……那卢少爷的父亲……岂不是早就……葬身火……”话未说完,脑后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击!
“砰!”吴之序的拳头毫不留情地落下,“混账话!卢将军吉人天相,自然福大命大,还活在世上!”他收回手,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漠然。
“毕竟是做过槿鄢王快婿的人,就算败了残了,王府这棵大树底下,总还有他的一席之地遮风挡雨。”
“槿鄢王的女儿?!”阿龟捂着头上的包,疼得龇牙咧嘴,但更大的震撼盖过了疼痛。
“也就是现在这位大城主的亲姐姐?!所以卢禀初不光是卢家的将门虎子,还是城主亲侄子?!老天爷啊!这……这什么出身?什么门楣?!投胎这本事……也太不公平了吧?!”
一股浓烈的、几乎要烧起来的羡慕嫉妒恨瞬间占据了他的小脸,但很快又被眼前流淌的万千灯火吸引,孩童的天性让他转眼又兴奋地投入这片热闹的海洋。
王府的巨大院落被一条横贯的莲塘自然分割成前后两岸。莲塘上,几座装饰精美的廊桥相连。阿龟如同一条灵活的泥鳅,在喧嚣鼎沸的前岸人群中快速穿梭,踮着脚,很快便将桥这边的热闹瞧了个遍,无非是喷火吞刀的杂耍艺人、花灯映照下的各色摊贩游戏、茶肆里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以及清韵流淌的弹词评弹。
吴之序则像个沉默的影子,始终在他身后几步远处缓缓踱着,目光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走过了青石板铺就、扶栏雕着各色花鸟的萍水廊桥,步入后院,景象陡然一变。方才的喧嚣人浪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断,此地竟是另一番景象:人影稀疏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与淡淡的酒气。几个锦衣宽袍的年轻才子,或倚着红漆亭柱,或干脆伏在案几之上,面颊上均染着醉人的酡红,口中呢喃着含糊不清的诗句。
虽也偶有丝竹伴着清唱,但那曲词却极为悠远雅致,声调也低得如同耳语。这对习惯了前岸喧闹的阿龟来说,简直像是被强行拖进了另一个世界,空气安静得让他浑身难受,骨头缝里都透着别扭。
“师傅,”阿龟拽了拽吴之序的衣角,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压低声音嘀咕道,“这帮人……都是疯子吧?”
“他们是文人墨客。”吴之序淡淡解释了一句,眼神掠过那些醉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他们好怪哦……”阿龟嫌恶地皱起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异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酸溜溜的陈腐味儿。再说了,看他们那副德行,要么是放浪形骸的浪荡子,要么就是无病呻吟的……看起来好傻气。”他学着其中一个书生摇头晃脑的样子,做了个鬼脸。
“啪!”脑门上又挨了吴之序一记不轻不重的指扣。“即便为师也不喜这般虚浮,但天下真正称得上有风骨的老英雄,其中多少也曾是提笔能文的豪客!你小娃娃这般轻视他人,在人家眼里,你又何尝不是个懵懂粗鄙的‘下里巴人’?”吴之序的声音带着警告。
阿龟不服气地一撅嘴:“哼!不就是些靠着祖辈荫蔽、自命清高、只会耍嘴皮子的绣花枕头罢了!”
“你以为他们自视清高,殊不知你这刻薄之语,本身便是另一种傲慢!人立天地间,贵在知进退、懂分寸!相互敬重,方是立身之本。”吴之序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追忆,“我年少时亦如你一般莽撞,只知刀枪。直到后来结识了卢都师……才算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文人的‘筋骨’,何谓……‘宁折不弯’!”那“卢都师”三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厚重感。
“又是卢家!”阿龟一听师傅又开始推崇卢家,心头那点不平之气又被挑了上来,小嘴撅得更高,“这卢家简直被传成神了!什么卫国虎臣,龙骧上将……金光闪闪得刺眼!那怎么轮到那位卢大少爷,就成了眼下这副不成器的纨绔德性?明明命好得能气死人!再说他在槿鄢城盘桓好些年了吧?也没见谋个正经差事为百姓做点实事,整天就知道……”他越说越觉不忿。
“砰!”
一声熟悉的脆响,阿龟“哎哟”一声捂住了脑袋瓜子上新鲜出炉的肿包。吴之序面色不虞地掏出烟袋,冷冷道:“自己本事没几分,倒有闲心对他人评头论足!你知道人家经历了什么吗?瞧瞧你自己,跟着我十来年,才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当年我随师父不过五年,就已能独自行走江湖历练!你呢?何时能出师?!”
阿龟揉着生疼的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对着吴之序露出一个带着讨好又有些傻气的笑容:“嘿嘿……师傅,我要真去闯江湖,您……您舍得放我走吗?”
“就你会耍贫嘴!”吴之序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用力在身旁的桥栏石上磕净烟锅里的灰烬,随即又缓缓填上一锅新烟丝。阿龟被烟味一呛,索性扭过头,扶着斑驳的石桥栏杆,踮脚朝后院深处更幽静的地方张望,那里似乎有一处灯火辉煌的入口。他好奇道:“师傅,那门里面又是什么地方?王府里头主人家住的屋舍?”
吴之序眯着眼,顺着阿龟的手指方向看去,深深吸了口烟,慢悠悠吐出青白色的烟雾:“那儿啊,羽觞台。王府里正宴客、办‘拾遗诗会’的地方。本想带你开开眼界,不过看你这样子,”他用烟杆遥遥点了点那些醉醺醺的书生,“怕是对这些文人雅事提不起半分兴致吧?”
“羽觞台?”阿龟的好奇心被这名字瞬间点燃,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雨上’台?听起来是不是里面会‘哗哗’地喷很多水泉子?”
“喷泉?”吴之序眯着的眼睛又睁开了些,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是羽——觞(shāng)——台!飞羽觞而醉月的‘羽觞’!不是下雨的‘雨上’!”他特意放缓拉长了音调。
“羽觞台?!”阿龟惊讶地重复,正想再问清楚这名字的由来和意思,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噗——切!哪儿钻出来的乡巴佬?连‘羽觞台’的名号都闻所未闻?啧啧啧,可笑,可笑之至啊!哈哈哈哈哈哈……”那放肆的笑声刺耳地在相对安静的后院响起。
阿龟瞬间握紧了拳头,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扭头就想扑过去揪住那个发声的白衣书生!只见那人靠在一根亭柱下,脸色醉红得发紫,满头墨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半空的小瓷酒壶。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仰头灌了一口酒液,目光涣散地指着天上的明月,口中颠三倒四地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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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这等锦绣文章啊!而今还有几人能诵?哈哈哈哈……怕都入了土喽!”
他笑得前俯后仰,带着某种癫狂的悲怆,踉踉跄跄地朝着园子深处走去,身影摇摇欲坠,嘴里兀自低喃着什么,声音越来越低,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角落。
“呸!死醉鬼!酸掉牙了!”
阿龟对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恨恨啐了一口,转头对着吴之序,眼神却更加执拗和好奇了,“师傅!这‘羽觞台’,不管叫什么名字,我今天非去见识见识不可!”那股被轻蔑激起的好胜心,反让他下定决心一探究竟。
吴之序默默抽尽了烟斗里的最后一口烟,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隐去,没有多言,只转身朝着那座灯火最为辉煌的台阁入口径直走去。阿龟连忙紧紧跟上,心头七上八下,只觉得那处虽然繁华,却也充满未知,生怕再被那些穿得考究的人耻笑自己粗鄙。
台阁入口处,两名门神般高大肃立的全副甲士挡住了去路。他们身着闪闪发光的金色鳞片锁子甲,头盔顶端金色的凤翅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手中紧握着银白色、雕刻精美、还镶有燧石击发装置的短手铳,腰间悬挂的柳叶宝刀刀鞘上更是镶嵌着各色宝石,流光溢彩。那通身的威严与王府内其他地方金吾卫截然不同,仿佛两尊不染尘埃的黄金雕塑,气宇轩昂,目光冷冽如电,扫视着任何靠近之人。
阿龟甫一接近,便被那股森严铁血之气震慑,方才那股被激怒的火气瞬间被无形重锤扑灭,只剩下无措的胆怯。他下意识地缩到吴之序身后,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小小声地嗫嚅道:“师……师傅……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瞧着挺吓人的……”
吴之序对阿龟胆怯的低语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从怀里贴身的内袋中,缓缓掏出一枚色泽黯淡、仿佛蒙尘许久的灰白色佩玉。玉佩形制古朴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雕刻,更别说宝石镶嵌了。他甚至还未将玉佩完全递出,就在那玉佩显露的刹那。
“啪!”
两名金甲武士猛地并足,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机械,厚重甲胄撞出铿锵的金石之音!两人同时躬身,头颅低垂,先前那股不可一世的肃杀之气瞬间收敛得一干二净,齐声低喝,声音恭敬到了极致:
“恭迎大人!”
阿龟的下巴几乎要惊得掉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他虽然知道“贪狼夜巡”的名号响亮,但万万没想到竟响亮到如此地步!连王府里最威严的武士也要对师傅俯首称“大人”!
看着吴之序那依旧枯瘦却在此刻显得格外伟岸的背影,在甲士恭敬的行列中缓步前行,阿龟心中那点残存的怯懦瞬间被一种狐假虎威的巨大兴奋替代!他也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畏缩的小身板,学着师傅的样子微微昂起下巴,装模作样地跟在吴之序身后一步处,小眼神还不时得意地左右睃巡,想看看刚才那几个笑话他的酸腐文人此刻该是何等震惊失色的表情。可惜,入口附近的角落光影昏暗,那几个醉生梦死的身影早不知歪倒在何处,根本无人留意这边尊卑易位的戏剧一幕。
走了一段,阿龟终究忍不住好奇,小声嘟囔起来:“师傅,‘贪狼夜巡’这名头多威风,多震天响啊!刚才他们怎么不叫出来?只喊声‘大人’,好像不够劲儿呢。还有那些酸书生,怎么也不羡慕咱们?再说了,咱们名号这么厉害,为啥平时家里……就跟俩叫花子一样?”
他想起那座四面透风、家徒四壁的茅屋,再对比眼下这金碧辉煌,巨大的落差让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吴之序脚步丝毫未停,头也未回,但严肃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如同警钟敲在阿龟心头:“‘贪狼’,并非名号,而是冠于历代最强‘夜巡使’头上的尊号。它代表的是实力,是担当,是守护暗夜安宁的承诺!绝不是让你拿来招摇、炫耀、满足那点可笑虚荣的!真正的强者,必有如山岳般的谦卑沉稳。这‘贪狼’二字的分量,你要一生铭记在心。”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最强’?!”
阿龟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被前所未有的崇敬淹没!他竟然天天跟在“最强”夜巡使的身边!难怪师傅平时话少却总能让人安心!他立刻联想到另一个问题,带着急切与猜测:“那……那赵叔他……在凉风使里,是不是也是最强的那个?就像师傅您一样厉害?!”
吴之序忽然沉默了片刻,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是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又沉又重:“他……不是最强的。最强的……是他师父。”
说完这句,他布满沧桑皱纹的眼中,骤然有两点幽冷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像是瞬间点燃又被强行掐灭,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般的死寂,深邃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
吴之序继续面无表情地前行,从腰间的烟袋里捻出一点点烟丝添进铜烟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还有一句,你牢牢刻在脑髓里——以后行走在外,若遇到自称‘乌辰’,或‘镇阳’名号的人……”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无论对方在做什么,你!立刻!跑!一刻!也不要!停留!”
“啊?为什……”阿龟被这突如其来的凌厉惊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问个缘由。
“闭嘴!”吴之序粗暴地打断他,语调冰冷如铁,不容置疑,“不要问!永远不要问!你赵叔的恩师,便是在他们手上……折戟沉沙!记住!一旦被他们知道你是夜巡的门人……”
他侧过头,深不见底的眼眸紧紧锁住阿龟惊恐的眼睛,黑暗中闪烁着食肉动物般阴森的光芒,“他们绝不会留你任何一丝……生——机。”最后两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阿龟被他看得汗毛倒竖,一颗心瞬间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湖底,方才那点得意早就荡然无存。
他惨白着脸,脚步都有些发虚,下意识地靠近了吴之序一点,带着一种寻求庇护的软弱本能,悻悻地低声说:“可……可是师傅……您那么厉害……您一定会护着阿龟的,对吧?”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吴之序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无法察觉。随即,他那饱经风霜、刻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只余下一片沉沉的暮气,如同秋风中即将凋零的老树皮。
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如同枯枝般的手,轻轻放在了阿龟单薄的肩头上,力度不大,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阿龟感觉到那粗糙的手掌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吴之序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看透世情、英雄迟暮的疲惫沙哑:
“傻孩子……”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阿龟年轻稚气的脸庞,又缓缓投向羽觞台内那金碧辉煌却不属于他们的世界,最终轻轻落下:
“……为师,已是老朽了。”
这难得流露的温情和那近乎认命般的“老朽”二字,让阿龟心头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这是师傅头一次用这种语气说话,而非拳头或怒斥。他甚至忘了此刻身处何地,喉头滚动,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安慰或保证的话语——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影已无声无息地穿过了最后一道挂着精致纱灯的月洞门,正式踏入了“羽觞台”的殿堂内部。
霎时间——
万斛星辉仿佛自穹顶倾泻而下,将整个高阔的空间照耀得如同神话中的水晶宫!光线明亮,纤毫毕现,竟胜过白昼!
只见巨大的殿堂中心,并非平地,而是由数不清的、高低错落如峰峦叠嶂般的玉石高台组成。台分九层,中央最高处直通穹顶,其上装饰着巨大的莲座。每一层石阶边缘,均雕琢着精致的云纹与瑞兽。
台上端坐或侍立之人,无论男女,皆是锦衣华服,姿态优雅轩昂,举手投足间带着世家传承的矜贵与文雅气息。而台下四周那些散落而坐的客人,亦无不身着簇新的袍服,个个挺直腰背,神色庄重肃穆,连低声交谈都克制有礼,使得整个空间充满了一种仪式化的高雅氛围。
这从未想象过的华丽景象、森严等级与庄重气氛,如同迎面一击的重锤,瞬间将没见过世面的阿龟震得目瞪口呆!所有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只能半张着嘴,仰着头,像个木头桩子般杵在原地,发出一个极其短促、充满震撼的单音:
“呃……这……”
震撼稍平,他的目光立刻被更高处一根异常粗壮的、仿佛通体由透明晶石砌成的巨大圆柱顶端,那正散发着灼目光辉的巨大圆球所吸引!那是光源的核心!刺目得几乎让他无法直视。
“师傅,”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吴之序的袖子,抬起手指向那光球,声音里满是惊叹与茫然,“那柱子上顶着的、热力四射像个大火球似的东西……是……是个啥玩意儿?夜明珠王吗?这也太大了!能值多少座……呜呜……”
“‘电灯’!乡巴佬!”一个略有些熟悉、带着浓浓醉意和嘲弄的嗓音再次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阿龟和吴之序同时侧目看去——竟是先前在桥上见过那个放浪形骸、自称“李家二郎”的醉书生,李承宁!他此刻仍醉眼迷离,手里换了个大个的夜光玉杯,摇摇晃晃地半倚在一张铺着绣金锦垫的软榻边。
然而当李承宁醉醺醺的目光落到吴之序那张沟壑纵横、如同古铜雕刻的侧脸上时,瞬间如同被冷水泼头,迷离的醉意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脸上那点倨傲和嘲弄如同阳春融雪般急速褪去,慌忙站稳了些,努力想保持仪态却因酒意控制不住地微晃,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连连作揖道:
“欸!我……我当是谁!吴!吴老先生!失敬失敬!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小侄醉言,吴老前辈恕罪,恕罪呐!实在……实在是因为今夜好生无趣……”
他声音带着酒后的黏糊和心虚,一边作揖一边往前凑了两步,似乎想解释些什么。
吴之序并未动怒,只是冷淡地上下扫视了他一眼:“李家二郎……李承宁?”
“正是在下,正是在下!”
李承宁连忙应声,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动作有些慌乱地在腰间摸索了几下,竟掏出一块温润莹透、刻着复杂家族徽记的青玉佩饰,不由分说就往吴之序手里塞。
“吴老先生光临拾遗会,怎可屈就在这大厅嘈杂之地?上面!您二位上阁楼便好!上面有我李家长久定下的雅致包间,清静敞亮,观景角度绝佳!您请!您请!千万别客气!”他脸上笑着,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酒热还是紧张。
吴之序不动声色地将那块象征着顶级世家身份、价值连城的青玉佩饰轻轻推了回去,脸上看不出喜恶,只露出一个极淡、几乎可以忽略的礼节性笑容,语气平淡如水:
“多谢好意。不过……”他目光转向中央那九层玉石高台,深井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就在此处,便好。”
他微微颔首,语气沉静得如同古潭:
“承宁贤侄,你……请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