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贼可是要凌迟大罪,三族亦将受到牵连!
而若只是贪墨受贿、尸位素餐、结党营私等等罪名的话,则还有回旋的余地,甚至可能留下一条性命……
这一刻,关杰山想了很多。
他的脑子如同被抽动的陀...
海风从窗外灌入,吹得油灯摇曳不定。图纸上那支尚未命名的火枪轮廓在光影中忽明忽暗,仿佛一头沉睡的猛兽,只待一声号令便要腾空而起。老者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年迈体衰,而是心中翻涌着三十年未熄的烈焰。他叫鄢懋卿,也曾被人唤作“疯匠”、“逆臣”、“幽灵”,如今却只是这孤岛一隅的无名老人。
他放下炭笔,缓缓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柄旧燧发枪。枪身斑驳,木托裂开细纹,铜箍泛绿,却是他亲手打造的第一支“雷鸣铳”原型。他曾用它击碎过卢沟桥头的寒夜寂静,也曾在宣府雪原上借它的轰鸣震慑敌胆。如今这把枪早已无法击发??火药腐蚀了引火池,弹簧锈死,但鄢懋卿仍日日擦拭,如同祭拜一位共患难的老友。
“差一步……”他低声重复,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全自动速射铳构想》之上。其核心在于一套循环供弹机关与双气室反冲系统,若能实现,便可做到扣动一次扳机连射六弹,且后坐力远低于现有火器。此图样耗费他五年心血,试验失败逾百次,最惨一回炸毁了半间工坊,险些丧命。但他不死心。他知道,大明的未来不在权谋倾轧,而在铁与火的革新之中。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轻,稳,有节律,不似寻常渔夫登岸时的踉跄。鄢懋卿立刻警觉,迅速将图纸卷起塞入墙洞,顺手抄起角落的铁锤藏于袖中。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身穿粗布短褐的年轻人,眉目清秀,肩背微驼,怀里抱着一只湿漉漉的竹箱。
“先生。”青年跪地叩首,声音带着江南水音的柔软,“弟子奉师命而来。”
鄢懋卿眯眼打量:“你师父是谁?”
“赵四海。”青年抬头,眼中含泪,“家师三年前病逝于太湖西山,临终前交我此物,说若天下再乱,必寻先生献上。”
他说着打开竹箱,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墨书三字:**匠谱**。
鄢懋卿接过,手指抚过那熟悉的笔迹,心头猛然一震。这是当年“燧光社”初创时所立的秘录,记载了每一位核心匠人的技艺专长、性格禀赋、乃至弱点缺陷。牛素榕主持编纂,冯金忠校订,赵四海亲笔誊抄。后来为防泄密,原稿焚毁,谁料竟还存有一本!
他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
>**姓名:鄢懋卿,字子修。原礼部郎中,因谏言遭贬,弃官游历天下。通天文、晓地理、精机械、善统筹。性刚烈而不迂,智深远而多诈。可托大事,不可居庙堂。**
往下翻去,陈文亮、李铸、周火牙……一个个名字跃入眼帘,皆是当年卢沟桥畔围炉铸器的兄弟。有些标注“殁于兵仗局清洗”,有的写“隐居江西制硝”,更有几人写着“叛变,已除”。
他的手停在一页上:
>**赵四海,山西代州人。铸枪第一高手,心思缜密,重义轻利。唯一弱点:过于信人。**
泪水无声滑落。
这些名字不只是记忆,是血写的忠诚。他们曾冒着灭族之险,只为造出能让边军少流一滴血的利器。而今大多数人已化为黄土,唯有这本匠谱,像一根火线,串起了那段燃烧过的岁月。
“你叫什么?”鄢懋卿问。
“赵承业,家师命我承其志,业于火器之道。”
鄢懋卿点头,忽又冷笑:“那你可知,为何你师父至死都不来找我?”
赵承业低头:“他说……您已成传说,不能再现人间。一旦现身,便是杀身之祸。朝廷容不下一个活着的‘燧光之主’。”
“聪明。”鄢懋卿喃喃,“所以他让你来,而不是亲自来。”
“他还说,若有一天外虏压境,火器落后,民不聊生,便是先生该醒来的时候。”
屋外浪涛拍石,如战鼓催征。
鄢懋卿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辽东怎么样了?”
“糟透了。”赵承业咬牙,“萨尔浒一役,四路大军溃败,杜松、刘?皆战死。建州女真已有骑兵十万,铁甲森然,而我军仍用百年老炮,装填慢如龟爬。前线将士哭诉:若有当年一支‘雷鸣铳’,也不至于被冲阵即破!”
“呵呵……”鄢懋卿笑了,笑声苍凉,“他们忘了是谁给了他们胜利的机会。戚继光靠什么打赢倭寇?李成梁凭什么镇守宣府二十年?不是靠兵法,是靠武器!可朝廷呢?一场胜仗打完,就把火器束之高阁,任其腐朽!现在尝到苦果了,才想起技术的重要?晚了!”
他猛地站起,掀开地板暗格,取出一口密封铁匣。打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张图纸,每一张都标注着不同型号的火器设计:有可车载的“霹雳轮炮”,有适合水师使用的“旋转连喷火龙”,还有他近年研究的“定装弹壳”雏形??将弹丸、火药、底火一体封装,极大提升装填速度。
“拿去。”他将铁匣推给赵承业,“这不是给你一个人的。去找那些还记得‘燧光’二字的人。去浙江找王铸儿,他是周火牙的徒弟;去福建找林十七,她母亲曾为咱们熬硝三年;去云南沐王府,那里还藏着一批旧式三眼铳改良图纸。把这些人聚起来,重建‘燧光社’。”
“可是……锦衣卫还在追查您的踪迹,严党余孽也未尽除,贸然集结,恐招大祸。”
“那就不要叫‘燧光社’。”鄢懋卿冷笑,“你们可以叫‘江南巧匠联合会’,可以叫‘火器研习堂’,甚至可以挂个‘私塾’牌子教孩子算术。只要人在,火种就在。我要你们像当年一样,悄无声息地把新式火器送进军营,送给真正愿意打仗的将领。”
“可如果朝廷再次封杀呢?”
“那就让他们封!”鄢懋卿怒目圆睁,“当年嘉靖帝以为我是幽灵,现在我要让他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是一代接一代不肯低头的匠人!你可以查封一个作坊,但你封不住思想;你可以杀死一个鄢懋卿,但杀不尽千万个想要强国的心!”
赵承业伏地叩首:“弟子誓死传承先生之志。”
鄢懋卿扶他起身,从墙上取下那支老旧的雷鸣铳,郑重交到他手中:“拿着它,作为信物。见此枪者,如见我本人。告诉他们,老师傅还没死,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敲打铁皮。”
翌日清晨,赵承业乘小舟离去。鄢懋卿立于礁石之上,目送帆影消失在晨雾中。海鸥盘旋,鸣声凄厉,宛如当年卢沟桥头那几只惊飞的寒鸦。
回到屋内,他重新展开《全自动速射铳构想》,却发现昨夜漏画了一处关键齿轮联动结构。他提笔欲补,手却剧烈颤抖,墨点滴落,污了图纸一角。
他怔住。
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眼睛不再清晰,手臂不再稳定,连思维都有时迟滞。或许,他等不到这支枪问世的那一天。
但没关系。
只要有人继续画下去,就够了。
他缓缓合上图纸,取出一方红漆木盒,将所有研究成果一一放入:炭笔绘图、铜制模型、实验记录、甚至那根从葡萄牙技师手中得来的螺旋膛线样本。最后,他在盒盖内侧刻下一行小字:
>**吾以一生燃此燧光,
>不求照我姓名,
>只愿照亮后来者的路。**
然后,他走出茅屋,在门前梅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将木盒埋入其中,并在上方立起一块无字石碑。
三天后,岛上来了陌生人。
一艘官船停泊岸边,下来十余名锦衣卫,领头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太监,手持圣旨。他们搜查整座岛屿,翻遍每一寸土地,最终只找到那间空荡荡的茅屋和屋前的石碑。
“人呢?”太监怒问一名渔民。
“早走了。”渔民摇头,“昨夜风雨大作,听见他屋里机器响了一整晚,天亮就没影了。听说去了辽东,也有人说他跳海了。”
太监冷哼一声,下令放火烧屋。
火焰冲天而起,映红海面。那本《匠谱》残页从窗缝飘出,随风飞向远方,落入一条驶往南京的货船甲板,被一个少年捡起。那少年姓徐,名光启,正准备赴京赶考。
多年以后,当这位徐大人主持翻译《几何原本》、引进西洋火炮之时,总会拿出一张泛黄的图纸对下属说:“这是我年轻时捡到的,上面有个名字我不认识??鄢懋卿。但他画的东西,比红夷大炮还先进三十年。”
而在北方,赵承业悄然行动。
他在杭州联络了十二名匠人,在绍兴秘密设立地下工坊,仿制“雷鸣铳”并加以改进,命名为“快雨铳”??因其连发射击之声如急雨倾盆。第一批五十杆通过漕运士兵暗中送往蓟州,接收者正是袁崇焕麾下亲兵。
同时,他派人潜入兵仗局档案库,盗出当年被篡改的原始火器图档,证明所谓“鄢懋卿私通蒙古”的密信纯属伪造,印章系曹贞亲信模仿笔迹所刻。这份证据最终流入东林党人手中,成为倒严运动的重要导火索之一。
更令人震惊的是,一名自称“火龙子”的神秘人物出现在辽东战场,带领三十名黑衣匠人随军作战,专司修复火炮、改装战车。据说此人能徒手拆解佛郎机炮,并在一个时辰内组装出可连发的新型火铳。每逢战事吃紧,他便点燃一支特制信号火箭,空中炸出一朵火焰星芒图案??正是当年“燧光社”的印记。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哗然。
有人称其为国之栋梁,有人斥其为乱世妖人。御史接连上奏,请朝廷剿灭“民间私械集团”。然而这一次,皇帝没有沉默。
万历四十八年春,紫禁城乾清宫内,垂暮的神宗皇帝召见兵部尚书:“朕记得,先帝曾寻一人,名叫鄢懋卿……可有下落?”
尚书低头:“据查,或已于数年前病逝于江南。”
皇帝闭目良久,轻叹:“可惜啊……若此人尚在,何愁建州不平?”
与此同时,在长白山深处的一处隐蔽山谷里,一座简陋的铁匠铺正冒着浓烟。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匠人围着一座土炉忙碌,中央站着一位白发老者,正在指导如何锻造耐高温合金枪管。
他依旧瘦削,眼神却如炬。
“记住,”他对众人说道,“敌人会越来越强,我们的武器就不能停下脚步。今天是‘雷鸣铳’,明天是‘快雨铳’,后天必须是更快、更准、更能杀敌的东西!”
一名年轻匠人怯生生地问:“先生,我们这样做,不怕被朝廷发现吗?”
老者望向南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怕?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四十年。让他们来吧。我鄢懋卿不怕查,不怕抓,不怕死。我只怕,当我闭眼那天,大明的火器,还停留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