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严世蕃说着话的时候。
“吱嘎!”
伴随着一声响动,鄢懋卿从板房里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一抹贱笑。
见到沈坤正站在门外,他脸上的贱笑才略微收敛了一些,开口问道:
“伯载兄,何事...
风雪在山谷外咆哮,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铁匠铺的茅草屋顶被吹得哗啦作响,炉火却烧得极旺,映得每一张脸都泛着赤红的光。老者??鄢懋卿??赤着上身,肩背嶙峋,肌肉因常年锻打早已僵硬如铁。他一手执钳,一手持锤,将一根通红的枪管置于铁砧之上,一锤一锤敲打出细微弧度。
“这道膛线,不能歪。”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螺旋七寸,右旋三圈半,差一丝,弹丸就飞偏,杀不了人,反害自己。”
年轻匠人屏息凝神,记下每一句话。他们中有的是逃亡工匠,有的是边军遗孤,还有几个是从建州女真营地里偷跑出来的汉人工奴。没人知道他们为何聚在此地,只知道那个白发老人一出现,便带来了火与铁的秩序。
“先生,”一名满脸烟灰的少年鼓起勇气开口,“咱们造这么多枪,往哪儿送?”
鄢懋卿停下锤子,抬眼望向门外风雪深处。良久,才道:“送去该去的地方。”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掀帘而入,披着厚厚熊皮斗篷,脸上结满冰霜。他是赵承业派来的信使,名叫林十七??不,如今已非女子之名,而是代号“火种”。她解下腰间油布包裹,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鄢懋卿接过,拆开,目光扫过纸上细密小楷,嘴角微微抽动。
“袁崇焕在宁远筑城,招募死士,欲以火器拒敌。他已经收到第一批‘快雨铳’,试射三轮,连破三重木靶。他说……这是十年来大明最像样的兵器。”
屋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有人跪地痛哭,有人捶胸大笑。这些年来,他们躲在暗处,偷偷改图纸、仿结构、试火药,每一次成功都像是从阎王手里抢来的一线生机。如今终于有人拿着他们的枪,在前线打响了第一炮。
“可兵部呢?”另一名老匠人颤声问,“有没有追查来源?”
“有。”鄢懋卿冷笑,“但查不到根。赵承业早把工坊拆成十三个点,分布在杭州、绍兴、台州三地,彼此不通姓名,只凭暗号交接。就连运送也由漕帮水手代劳,用的是运盐船底夹层。锦衣卫再厉害,也嗅不出味儿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而且,现在朝廷顾不上我们了。”
原来,辽东战局骤变。努尔哈赤亲率六万大军南下,直扑广宁。明军守将王化贞轻敌冒进,中伏溃败,全军覆没。消息传至京师,朝野震动,内阁连罢三员大臣,兵部尚书自请戴罪督师。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道奏折悄然递入御前??出自新任礼科给事中徐光启之手。
奏折名为《请复火器旧制疏》,洋洋三千言,痛陈大明百年火器衰败之由,列举嘉靖年间“燧光社”所创诸般利器,直言若非当年奸臣构陷、匠人流散,何至于今日束手无策?更附一张图样:一支造型奇特的连发火铳,标注为“雷鸣铳改良型”,下方注明“据江南佚图所得,制作者鄢懋卿”。
此折一出,犹如投石入湖。东林党借机发难,指责严党余孽当年打压技术、残害忠良,致使国力空虚;而齐楚浙三党则极力反驳,称“鄢懋卿乃叛逆要犯,其物必为妖器”,主张严查私造火器之人,以正纲纪。
争论持续月余,最终神宗皇帝拍板:“准徐卿所请,设‘火器革新局’于蓟州,召集天下巧匠,研习西洋技法,兼采民间奇术。若有真才实学者,不论出身,一体录用。”
诏书下达当日,鄢懋卿站在山谷高崖之上,望着南方天际翻滚的乌云,久久不语。
“先生,这是机会。”赵承业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重建燧光社!”
“回去?”鄢懋卿回头看他,眼神如刀,“你以为他们是真心求技?他们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一旦局势稍稳,第一个要砍的,还是我们这些人头。”
赵承业沉默。
“但我还是要让他们用我们的东西。”鄢懋卿缓缓道,“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赦免,是为了让每一个拿得起刀的士兵,都能多活一刻。哪怕这支枪最后刻的是别人的名字,装的是别人的功劳,只要它能打死一个敌人,我就没输。”
他转身走回铁匠铺,从墙角取出一只密封陶罐,打开后倒出数十粒黄豆大小的金属颗粒??那是他耗费三年研制出的**定装弹壳原型**,铜底封蜡,内置精磨铅弹与定量火药,只需推入枪膛即可击发,比传统填药快三倍以上。
“这才是真正的变革。”他将一颗弹壳放在掌心,对着炉火举起,“过去打仗,十个兵九个不会装火药,湿了潮了哑火,战场上活活被人砍死。现在,只要会扣扳机,就能杀人。”
众人围拢过来,目光炽热。
“可这铜壳太贵,产量跟不上。”一名匠人忧心忡忡,“眼下每月只能做三百枚,还不够装备一个小队。”
“那就换材料。”鄢懋卿果断道,“试试锡合金,或者纸壳裹蜡。我听说福建有种桑皮纸极韧,浸油之后防水防火。你写信给林十七,让她试一批寄来。”
他又转向另一人:“你带五个人去辽西,找袁崇焕的监军太监刘应坤,送上十支改进版‘快雨铳’,附上使用说明。记住,不要提我,不要留名,就说是一个不愿透露身份的老匠人所献。但要在枪托内侧刻一个标记??一朵火焰星芒。”
“若是对方不信怎么办?”
“那就让他打一仗试试。”鄢懋卿冷笑,“事实比千言万语都有力。”
此后半年,长白山中的铁匠铺日夜不息。新的模具被制造出来,流水作业初具雏形。一支“快雨铳”从熔铁到成品,时间由原来的半个月缩短至七日。而更令人振奋的是,第三代原型枪“烈风铳”终于诞生??采用双气室反冲原理,实现八连发,且后坐力可控,普通士兵经三天训练即可熟练操作。
与此同时,外界风云变幻。
袁崇焕凭借“快雨铳”组建了一支五百人的火器营,在宁远外围数次击退女真游骑。努尔哈赤震怒,调集重兵围攻宁远城。大战前夕,袁崇焕下令将三十门佛郎机炮与二十支“快雨铳”秘密布置于城墙死角,并亲自拟定战术:先以火炮轰阵,待敌骑兵逼近时,火铳齐射,专打马腿。
那一战,史称“宁远大捷”。
建州铁骑冲至百步之内,突然遭遇密集火力扫射,战马成片倒地,阵型大乱。明军趁势出击,斩首千余级,努尔哈赤本人亦被炮弹碎片所伤,退回沈阳后不久病逝。
捷报传入京城,举国欢腾。皇帝龙颜大悦,加封袁崇焕为右都御史,赐尚方宝剑。而那批神秘火器,则被兵部命名为“神机快铳”,列为军中最高机密。
徐光启再度上疏,请求追查“神机快铳”源头,并提议追赠已故匠人鄢懋卿为“工部侍郎,谥号‘敏械’”,以彰其功。
然而,旨意尚未批复,一场风暴已在暗中酝酿。
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奉密令彻查“民间私械案”,顺藤摸瓜,竟查到杭州一处废弃染坊地下藏有火药库与半成品枪支。十余名匠人被捕,酷刑之下供出“火种计划”部分线索,提及“长白山”、“白发老人”、“火焰星芒”等关键词。
朝廷震怒,立即派出三路缇骑,携带海捕文书深入关外,誓要擒拿“逆匠首领鄢懋卿归案”。
消息传至山谷,众人皆惊。
“先生,我们必须转移!”赵承业焦急道,“这里已不安全!”
鄢懋卿却坐在炉边,静静打磨一支枪栓,头也不抬:“来了也好。”
“什么?”
“等了四十年,躲了四十年,今天终于有人敢来找我了。”他抬起头,眼中燃着久违的火焰,“我不走。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火器革命。”
他当即下令:暂停一切对外输送,集中所有资源,赶制十支“烈风铳”成品,配足定装弹药,埋藏于山谷西侧溶洞之中。其余人员分批撤离,只留十二名最忠诚的弟子随他坚守。
七日后,第一支锦衣卫小队抵达山谷入口。
带队千户姓孙,曾参与当年卢沟桥清洗行动,对“燧光社”恨之入骨。他率五十名精锐包围铁匠铺,高声喝令:“逆贼鄢懋卿!速速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响。
一枚铅弹穿透风雪,精准命中孙千户肩甲,将其掀翻在地。紧接着,两侧山坡上火光闪动,十余支“快雨铳”同时开火,弹雨倾泻而下,锦衣卫阵型瞬间崩溃。
“是连发火铳!”有人惊呼,“比兵仗局的新炮还快!”
“撤!快撤!”孙千户挣扎爬起,面色惨白,“这不是凡人能造的东西,这是妖法!”
此战,锦衣卫伤亡二十三人,无一生擒目标。而当援军赶到时,只见铁匠铺焚毁殆尽,地上用炭灰写着八个大字:
**“技术不死,匠魂永燃。”**
自此,鄢懋卿之名再度席卷朝野。
有人说他已羽化登仙,化作火神庇佑边疆;有人说他藏身海外,正为大明打造神兵利器;更有传言称,袁崇焕帐下那位神秘的“火龙子”,便是其化身。
而在遥远的南京,徐光启府中。
夜深人静,他取出那张泛黄图纸,轻轻抚摸上面的每一个线条。窗外月色如银,照在书桌一角??那里摆着一支刚刚仿制成功的“快雨铳”模型,枪口朝天,仿佛指向未来。
多年后,当崇祯帝面对李自成百万大军束手无策之时,曾派人寻找“神机快铳”的原版图纸。宦官翻遍兵仗局档案,只找到一份残卷,末尾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制法源自北方隐匠,其首曰鄢懋卿。此人不在籍册,不列官职,然其所创之器,足以改写江山气运。**
又过了几十年,清军入关,焚毁明代典籍无数。但在云南边境一座古庙中,一位老僧交出一只红漆木盒,说是当年一位白发客人托付保管,言明“待中原重光之日,方可开启”。
盒中正是鄢懋卿埋藏的研究成果全集,包括《全自动速射铳构想》完整图纸、定装弹壳配方、合金锻造手册,以及那本刻有遗言的木盒内衬:
>**吾以一生燃此燧光,
>不求照我姓名,
>只愿照亮后来者的路。**
康熙年间,西方传教士南怀仁见到此图,惊叹不已:“此等设计,即欧罗巴亦未有也!若早行百年,华夏何至受夷狄之辱?”
时光流转,烽烟散尽。
直到民国初年,汉阳兵工厂总工程师在整理旧档时发现一份手稿,记载某种“可连发八弹之火铳”,附图风格古朴却极为精密。他在笔记中写道:
>“此器构思奇绝,远超晚清洋务所学。惜作者无名,唯左下角有一极小符号??一朵火焰,中间一点星芒。或为某位forgottenmaster的遗泽乎?”
无人知晓,那朵火焰星芒,曾在长白山的风雪中燃烧,在宁远城的炮火中闪耀,在无数无名匠人的手中传递。
它不属于任何朝代,不效忠任何君王。
它只属于那些不肯低头的人,那些在黑暗中坚持敲打铁皮的人,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鄢懋卿或许终其一生未获昭雪,未得封赏,甚至未曾留下一幅画像。
但他点燃的那簇燧光,穿越百年寒夜,终究汇成了燎原之火。
而火中,站着千千万万个不愿屈服的灵魂。
他们不曾写下名字,却用钢铁与火焰,在历史的铜墙铁壁上,凿出了一条通往未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