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打破了陇上荒原夏夜的沉寂。
夜色浓稠如墨,唯有远处几颗疏星在天际闪烁,勉强勾勒出荒原起伏的轮廓。
于骁豹端坐在马车里,车帘被风吹得微微晃...
秋雨连绵,岭南道上泥泞难行。那支商队在密林间穿行七日,终于抵达梧州地界。戴斗笠的跛脚郎中掀开帘帐,望见远处城楼隐现于雾霭之中,轻轻咳嗽两声,从怀中取出《岭南瘴疠考》,翻至夹页处??一张泛黄的地图赫然浮现,其上以朱砂勾勒出三处标记:一处在苍梧山腹,一处临西江支流,最后一处,竟直指广州港外海面的一座孤岛。
“果然如此。”他低声自语,指尖抚过那朵六瓣墨莲的轮廓,“他们把根扎进了海里。”
夜半,梧州城南一家破败药铺内,灯火微明。郎中摘下斗笠,露出于睿清瘦面容。他将青铜小印置于案上,与郑十三带来的残卷并列。两人对坐良久,谁也不曾开口。窗外雨打芭蕉,屋檐滴水如漏刻计时。
“黑莲会三十年前起于交趾,后被先帝下令剿灭。”郑十三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压得极低,“但据我查访,当年只是表面覆灭。真正核心从未受损,反而借着清理宦官、贬谪医官之机,悄然渗透宫禁。‘赤鳞散’不过是他们试炼成果之一,真正的目的……是操控帝王心志,使其沦为傀儡。”
于睿凝视着地图上的孤岛标记,忽然问:“你可知道贞元九年,先帝为何突然下诏废黜太子?”
郑十三一怔:“史载太子忤逆,私通藩国……但这说法漏洞百出。那时吐蕃尚未强盛,太子亦无兵权,何来通敌之实?”
“因为太子发现了‘清君侧’计划。”于睿缓缓道,“我在父亲遗物中找到半封密信,提及当年东宫有位老太医,曾为太子诊脉,发现其精神恍惚,疑似长期服用某种药物。那太医试图上报,却被调往岭南,途中暴毙。而接替他职位的,正是后来主持炼制‘赤鳞散’的太医院副使??陈九渊。”
“陈九渊?”郑十三瞳孔骤缩,“他是李崇义的表兄!可此人早在苍狼峡案发当年就病死了……”
“假死。”于睿冷笑,“我派人查过他的墓,棺中只有一具枯骨和一套官服。真正的陈九渊,一直躲在暗处。而这本《岭南瘴疠考》……”他举起医书,“是我从沈瑶留下的笔记中拼凑出来的。她三年前游历南方,走访数十位流放医官,发现一种名为‘梦引香’的熏药,能使人产生幻觉、丧失意志,长期使用则神智尽毁。配方中有一味主药,叫‘夜开花’,正是六瓣墨莲的别称。”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紧接着,一道黑影翻墙而入,落地无声。于睿猛然起身,手已按在剑柄之上。那人却摘下面巾,竟是陈九娘!
她脸色苍白,衣角沾血,喘息道:“于公子……快走!长安出事了!太子……太子昨夜突染怪疾,神志不清,口诵呓语,自称‘见鬼火照殿,父皇召我归去’。御医束手无策,唯有新任尚药奉御一人敢治,用药不过半个时辰,太子便昏睡不醒。今晨有人发现,那尚药奉御竟是二十年前被判流放的陈氏族人!”
于睿双目如刀:“陈九渊还活着,而且已经进了皇宫。”
“不止。”陈九娘咬牙道,“更可怕的是,李崇义并未真正伏法。当日午门斩首的,是个替身。真正的李崇义,早在三年前就秘密移居广州,如今掌控着一支海上船队,专门运送药材、金银与死士。他们准备等新君彻底失控后,发动‘紫宸易主’之变??由一名血缘相近的宗室庶子继位,实则由黑莲会幕后操纵。”
屋内一片死寂。烛火摇曳,映照在于睿脸上,如同刀刻。
良久,他轻声道:“所以这盘棋,从来就没停过。裴仲衡是弃子,李崇义是幌子,真正执棋的人,一直在等一个时机??让天下再次陷入混乱,再以‘救世’之名登场。”
郑十三沉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回长安?”
“不能回。”于睿摇头,“我们现在回去,只会被当作叛乱分子剿杀。况且,敌人早已布好陷阱,就等着我们撞上去。我们必须找到证据,足以震动朝野、令百官俯首的那种证据。”
“比如?”陈九娘问。
“比如……一份名单。”于睿目光灼灼,“黑莲会在宫中、军中、地方官府埋藏了多少眼线?他们如何传递消息?靠什么控制人心?只要拿到这份名单,就能一举掀翻整个网络。”
陈九娘苦笑:“可这种东西,怎会轻易落入他人之手?”
“他们会自己送上门。”于睿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漆黑夜空,“因为他们以为我已经退隐,以为天下太平。但他们不知道,沈瑶早就留下后手??她在各地联络了一批民间记史者,组成‘秉笔盟’,专查冤案秘辛。这些人不在庙堂,却遍布州县,耳目灵通。只要我们放出风声,说发现了‘赤鳞散’原始配方的下落,黑莲会必定派人来夺。”
郑十三眼睛一亮:“你是想设局钓鱼?”
“不错。”于睿嘴角浮起一丝冷意,“我就做那个诱饵。让他们以为我仍执着于复仇,实则我要的,是他们的命脉。”
三日后,梧州街头传出谣言:一名北方来的郎中,携带有“贞元秘方残卷”,可解百毒,尤擅破解“赤鳞散”之毒。消息迅速扩散,不出五日,已有数拨陌生人暗中窥探药铺。
第八夜,风雨交加。一名身穿蓑衣之人潜入后院,正欲撬开暗格,忽觉颈后一凉。于睿手持短刃抵住其喉,淡淡道:“你是陈九渊派来的吧?告诉他,明日黄昏,我在苍梧山断魂崖等他。若他不来,我把秘方交给鸿胪寺,让吐蕃使臣带回西域。”
那人挣扎不得,只得点头。
次日傍晚,断魂崖云雾缭绕。于睿独自立于崖边,身后背着药箱,手中握着一只玉瓶。半个时辰后,一道紫影缓缓现身。那人年约六旬,面容枯槁,双眼却精光四射,正是传说中已死多年的陈九渊。
“于家小子,你胆子不小。”陈九渊沙哑开口,“竟敢诈我现身。”
“你不也来了?”于睿不动声色,“我知道你在宫中还有同党,也知道你能操控皇帝心智。但我更好奇一件事??你们究竟图什么?权力?财富?还是……永生?”
陈九渊冷笑:“你以为我们是为了自己?错了。我们是为了秩序。帝王昏庸,宰相贪腐,百姓愚昧。这江山若无人在暗处维持平衡,早该崩塌千百次了。我们才是真正的护国者。”
“所以你们用药物控制皇帝,用谎言掩盖真相,用屠杀消灭异己?”于睿讥讽道,“这就是你们的‘秩序’?”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陈九渊冷冷道,“就像你父亲,忠勇可嘉,可惜不懂这个道理。他若肯低头,今日于家已是国戚。”
于睿忽然笑了:“你知道我父亲临终前说了什么吗?他说:‘有些人活着,比死了还可怕。’现在我才明白,他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躲在阴影里,自以为掌控一切,其实不过是被**腐蚀的残渣。”
话音刚落,四周林木簌动,数十名黑衣人围拢而来,刀光森然。
陈九渊傲然道:“今日你必死无疑。秘方归我,你的尸体会被扔下悬崖,无人知晓你来过这里。”
于睿却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铃,轻轻一摇。
叮??
铃声清越,穿透雨幕。
刹那间,崖顶弓弦齐鸣!一支支羽箭自高处射下,精准钉入黑衣人肩胛,使其纷纷倒地哀嚎。紧接着,郑十三率十余精锐自密道冲出,将陈九渊团团围住。
“不可能!”陈九渊怒吼,“这山上怎会有埋伏?”
“因为你忘了一个人。”于睿冷冷道,“沈瑶。她在三年前就勘测过这条山路,并在沿途设下信号机关。每走一步,都有人记录。你说的秘密基地,早在我们来之前,就被‘秉笔盟’画成了图纸。”
陈九渊面如死灰,却仍强撑道:“杀了我也没用!黑莲会遍布天下,六瓣花开之处,皆是我党羽!你们永远斩不尽!”
“我不需要斩尽。”于睿上前一步,直视其目,“我只需要你亲笔写下那份名单??包括宫中哪些人服用了‘梦引香’,哪些人参与了当年废太子阴谋,哪些地方藏有炼药据点。写下来,我可以让你体面地死去。”
陈九渊狂笑:“做梦!我宁死也不会背叛组织!”
于睿叹了口气,转身示意。两名手下抬出一口棺材,打开盖子,里面赫然躺着一名年轻女子??眉目依稀熟悉。
“这是你女儿。”于睿低声说,“十年前你将她送往海外避难,以为没人知道。但她今年偷偷回国寻父,被我找到。她不愿牵连你,宁愿代你受死。现在,你选吧??是让她替你赴黄泉,还是你亲手终结这场噩梦?”
陈九渊浑身颤抖,老泪纵横。最终,他跪倒在地,嘶声道:“我写……我都写……只求你放过她……”
当夜,于睿连夜审阅供词,震惊不已。名单上竟有三名尚书、两名节度使、六名御医,甚至包括现任礼部侍郎??那位曾在紫宸殿力保裴仲衡的官员。更令人骇然的是,太子身边贴身宦官中,竟有四人长期服用“梦引香”,难怪近日行为反常。
“他们已经在动手了。”郑十三喃喃道。
“那就不能再等。”于睿合上供词,将其封入铁匣,“立刻派人分三路走:一路送名单至长安忠臣手中;一路联络吐蕃使臣,请其公开支持正统;第三路,前往西北旧部,集结曾受于家恩惠的将士,随时准备勤王。”
陈九娘犹豫道:“可这样一来,就是公然造反了。”
“不是造反。”于睿望向北方星空,语气坚定,“是清君侧。这一次,不是为了我个人恩怨,而是为了整个天下不再被阴影吞噬。”
半月后,长安政局剧变。太子突然清醒,宣布此前旨意皆因“邪术干扰”无效,并下令彻查尚药奉御一案。与此同时,多份匿名奏章涌入御史台,揭露黑莲会阴谋。百官哗然,朝堂震荡。
而在岭南,于睿并未停留。他将陈九渊父女安置于安全之地,自己则化身为游方道士,沿江而上,深入巴蜀。他听说,在峨眉山深处有一座废弃道观,藏有前代帝王秘录,其中或许记载着黑莲会起源。
行至夔州,他偶遇一群孩童唱童谣:
“六瓣莲,开夜半,
紫衣人,卧龙床。
旧骨埋,新血灌,
草头王,起西北。
莫道蚍蜉撼不动,
一炬燃尽黄金阙。”
于睿驻足良久,轻声跟着念了一遍,嘴角泛起笑意。
他知道,火种已然燎原。
这一日,长江波涛滚滚,朝阳初升,照亮千帆竞发。他站在船头,佩剑在腰,目光如炬。
远方,终南山的老宦官仍在崖边伫立。风吹白发,他仰天长叹:“老了……但还好,还有人接过了火把。”
于睿不知此刻有人遥望他,亦不曾回头。他只知道,这条路没有尽头,唯有前行。
草芥称王,不在登基称帝,而在敢于点燃第一缕光。
而他,愿做那永不熄灭的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