挹海堂内。
毛文龙、祖大寿、何可纲三人垂着头,脸色阴晴不定。
七十六万两听着吓人,可层层克扣下来,能有一半落到实处就算祖宗保佑。养一万精兵?守着锦州、宁远、旅顺这样的要害地方,一万兵聚在一...
马车在黄土道上颠簸前行,孙承宗倚窗而坐,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掠过的山川田野。春寒未尽,枯草间已冒出点点新绿,远处农人扶犁耕作,炊烟袅袅升起。他轻叹一声,将手中《大明会典》合上,指尖摩挲着书脊裂痕。
“老爷,再过两日便到德州了。”随从低声禀报,“沿途百姓听说您要回京,已有数村备了茶水香案相迎。”
孙承宗摇头:“莫让他们如此。新政初行,人心尚疑,我岂敢以功臣自居?”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马蹄急响,一骑飞驰而来,尘土飞扬中跃下一名锦衣卫校尉,甲胄带血,喘息不止。那校尉扑跪于车前:“孙大人!卑职奉骆千户之命,星夜来报??山东巡按御史赵文炳昨夜暴毙府中,验尸发现口中塞有写满‘逆党’二字的黄纸,现场无打斗痕迹,毒发于茶盏!其书房密档尽数被焚!”
孙承宗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骆九推测,赵御史早已暗中收集沈氏贿赂地方官吏的证据,今被灭口。”校尉递上一封火漆密函,“此为骆千户亲笔信,请大人速览。”
孙承宗拆信细读,手微微发抖。信中详述近月来江南士绅通过盐引、漕运、典当三大渠道洗钱百万两,并勾结南京守备太监王德化,在长江沿线私设关卡,截留朝廷税银。更令人震惊的是,温体仁长子温?竟任苏州“义庄”总管,代收各地士绅“共济金”,名曰赈灾,实则蓄养死士三千余人,藏兵于洞庭湖畔山寨之中。
“温?……温体仁之子?”孙承宗喃喃,“难怪朝中奏折每每先泄于外!”
他猛然抬头:“立刻改道,绕行沂州!传令亲兵加强戒备,夜间不得歇宿驿站,只择农家院落隐蔽安身!”
校尉领命而去。车队转向东北,穿入丘陵密林。夜幕降临,一行人在一处山村借宿。农户家徒四壁,却执意杀鸡款待。孙承宗坚辞不受,只取粗粮粥果腹。入睡前,他见屋角堆着几册残破蒙学读物,翻看竟是自己早年所著《均田议略》手抄本,字迹歪斜却认真。
“这是……?”
老农搓着手苦笑:“俺孙子识字,听闻孙大人在登州免了徭役,还分了地,就托商贩从那边带回这书,说将来考秀才要用。”
孙承宗怔住,眼眶发热。那一夜,他在油灯下写下遗疏草稿:“臣若不得生见新政遍天下,愿魂归乡野,护一方黎庶安宁。”
与此同时,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崇祯正在批阅边镇军报,忽觉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喷在奏章之上。贴身太监王承恩慌忙上前搀扶:“陛下!太医!快传太医!”
“不必。”崇祯摆手,用袖角擦去唇边血迹,“朕没事。这几日睡得少,心火上炎罢了。”
他强撑精神,翻开骆九刚送来的密折??正是关于温?掌管“义庄”的确证,附有账册拓片与两名幸存账房的画押口供。其中赫然记载:每月初七,由通政司誊抄官黄维从中枢机要房窃取内阁议事摘要,送往东华门外糖担老翁处交接;该翁真名为陈七,原为魏国公府旧仆,现为江南情报网北线负责人。
崇祯盯着那串名字,指节捏得发白。
“传旨:即刻拘捕誊抄官黄维,封锁通政司文书流转通道,所有奏折须经东厂查验火漆印方可呈递。”他顿了顿,声音冷如寒冰,“另派骆九亲率二十名精锐,潜入南京,查魏国公府是否私藏兵器、豢养门客逾制。”
王承恩颤声劝道:“陛下,魏国公乃开国功臣之后,世镇南京,若贸然搜检,恐激起南都哗变啊!”
“那就让他先动。”崇祯冷笑,“朕倒要看看,谁敢打着‘清君侧’旗号造反!传话给骆九??放风出去,就说朝廷已掌握‘甲申旧档’,当年矿税之争背后主谋名单俱在,若不收手,便将全文刊印天下,让万民共鉴士绅真面目!”
三日后,南京。
秦淮河畔灯火如昼,画舫笙歌不绝。魏国公徐弘基府邸深处,却灯火幽暗。厅中聚集十余位江南缙绅,人人面色凝重。
“荒唐!”常州知府钱谦益拍案而起,“什么‘甲申旧档’?当年我们不过是联名上书,何曾谋逆?如今竟被说成要颠覆朝廷?”
“你不懂。”徐弘基缓缓开口,手中把玩一枚玉印,“崇祯这是在吓唬我们。但他手里若有真凭实据,早就动手了,何必虚张声势?”
“可孙承宗快进京了!”沈元白焦急道,“一旦他入阁,必主查江南赋税积弊,那时不仅田产暴露,连这些年挪用赈银、克扣漕米的事都会翻出来!”
厅内一片死寂。
良久,徐弘基低声道:“是时候了。拟檄文,以‘祖制不可轻改,忠良不容诬陷’为由,请十三道御史联名弹劾孙承宗‘矫旨妄行,擅启纷争’。同时放出消息,说他在登州强占民女、滥杀乡绅,激起民愤,逼朝廷将其革职问罪。”
“若崇祯不从呢?”有人问。
徐弘基嘴角微扬:“那就让百姓自己说话。明日开始,组织童谣传唱:‘一条鞭,抽断骨;孙青天,吃人肉。丈量田,卖妻女;新政行,万家哭。’再雇些泼皮,在应天府衙前闹事,烧毁诏书……”
话未说完,门外亲兵急报:“国公爷!不好了!城外大报恩寺塔顶突然失火,守塔僧人发现有人趁乱潜入地宫,盗走了洪武年间留存的‘藩王盟约’石匣!”
众人哗然。
那石匣乃太祖所设,内藏诸王誓词与勋贵效忠文书,象征正统。若落入朝廷之手,可作为震慑南方的利器;若毁于民间,则成朝廷失信之证。
“是骆九的人!”徐弘基怒极反笑,“好一个调虎离山!他明知我们会盯紧文书档案,却偏去动地宫圣物,逼我们自乱阵脚!”
他猛地站起:“传令下去,暂停一切公开行动。我要亲自写一封信给温体仁??请他务必拖住孙承宗入京之路,哪怕……用非常手段。”
同一时刻,山东沂州郊野。
月黑风高,一支十余人的黑衣队伍悄然逼近孙承宗宿营地。为首者手持弩弓,眼神阴狠。他们避开巡哨,摸至主帐外围,正欲投掷火把纵火,忽觉颈后一凉,随即全身麻痹倒地。
黑暗中走出五名伪装成樵夫的锦衣卫,为首之人摘下草帽,露出冷峻面容??骆九亲率精锐提前布防,已在周边埋伏三日。
“绑回去,严审幕后指使者。”骆九低声下令,“其他人继续伪装行程,务必确保孙大人安全抵达京城。”
次日清晨,车队继续南行。孙承宗仍不知昨夜生死一线,只觉晨风格外清爽。他掀开车帘,见路边一名乞丐举着破碗高呼:“老爷行行好,家里三天没米下锅了!”身后跟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孙承宗命人施舍米粮。那乞丐接过时,悄悄塞入一张纸条。待车队走远,孙承宗展开一看,仅八字:**“午过石桥,伏兵在左。”**
他心头一震,立即将纸条焚毁,不动声色调整行程,令护卫佯装醉酒喧哗,制造混乱假象,暗中却令亲兵换装先行探路。果然,正午行至沂水石桥时,桥墩阴影中有数十人持刀潜伏,见车队未按原路而来,只得悻悻撤离。
傍晚扎营,骆九现身相见。两人密谈至深夜。
“陛下已决意清算江南势力。”骆九道,“但需您活着入京,成为新政旗帜。若您途中遇害,温体仁便可推说是流寇或辽谍所为,反而坐实新政招祸之说。”
孙承宗点头:“我明白。所以不能退,也不能死。”
“属下已安排双替身。”骆九取出两张人皮面具,“一人扮作您继续走官道,吸引刺客;另一人随我抄小路疾驰进京。您选哪一个?”
孙承宗毫不犹豫:“我走小路。活命为了做事,不是为了苟且。”
七日后,北京城外。
一辆不起眼的骡车悄然驶入西直门。守城兵卒懒洋洋盘问,车内传出苍老声音:“老汉送菜进城,求爷行个方便。”随即递上两把青菜。士兵挥手放行。
骡车直奔锦衣卫北镇抚司密宅。车门打开,孙承宗挺身而出,风尘仆仆却目光如炬。
“骆九呢?”他问。
“已在乾清宫候旨。”回应者正是王承恩,“陛下昨夜咳血三次,今日却坚持不召太医,只说要等您回来。”
孙承宗顿时泪涌双目,当即换上官服,徒步向皇宫奔去。
当他跪在乾清宫丹墀之下时,崇祯正站在廊下望着天空。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身。君臣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终于,崇祯伸手扶起他:“卿能归来,朕心安矣。”
孙承宗哽咽:“臣险些未能践诺。”
“你知道吗?”崇祯轻声道,“就在你返京这七日,温体仁接连称病不朝,十三道御史集体沉默,南京方面童谣突停,连街头乞丐都不见了踪影。”
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们怕了。因为你活着回来了。”
“但这只是开始。”孙承宗沉声道,“温体仁根基深厚,江南财源不断,若不斩其命脉,终难根除。”
崇祯点头:“所以,朕决定??开‘新政讲习所’,选拔百名年轻官员,由你亲自授课,灌输理财、清丈、司法实务;另设‘举报重赏制’,凡揭发隐田万亩以上者,赏银千两,授官三级!”
“同时,”他望向殿外,“明日早朝,朕将宣布:废除‘优免权’,凡读书人家,田产超过三百亩者,一律纳税!士绅不服徭役的祖制,从此作废!”
孙承宗震惊:“此举恐引发天下儒生哗然!”
“那就让他们哗然!”崇祯厉声道,“朕受命于天,不是受命于士大夫!若连这点阻力都扛不住,还谈何中兴?”
就在此时,骆九匆匆入殿,双手呈上一封密报:“陛下,南京急讯??魏国公徐弘基昨夜暴病身亡,死状可疑。其书房暗格中搜出与温体仁往来密信十七封,内容涉及策划兵变、联络左良玉部将、伪造兵部调令等事!”
崇祯接过信件,一眼扫过,忽然仰天大笑:“好!好!天助我也!”
笑声未歇,却又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再次溅落龙袍。
王承恩慌忙上前扶持。崇祯摆手,强行站直身躯,提起朱笔,在那份死亡报告上重重批下八个大字:
**“逆首既陨,余党当诛!”**
随后,他对骆九下令:“即刻逮捕温体仁,查封其府邸!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品级高低,全部下诏狱严审!孙承宗即日起入住内阁值房,协助拟定全国赋役改革章程!”
圣旨飞传四方,京师震动。
当夜,温体仁府邸被团团围住。他坐在堂中,手中握着一枚棋子,面如死灰。官兵破门而入时,他只问了一句:“陛下……真的看过那些信了吗?”
无人回答。
三日后,诏狱地牢。
温体仁披发垢面,镣铐加身。骆九提灯走入,冷冷注视着他。
“你说过,士绅乃国之根基。”骆九开口,“可你忘了,百姓才是土地的主人。你们用谎言编织秩序,用银子买通良心,以为天下永远属于你们这些读书人。”
温体仁抬起头,眼中竟无悔意:“骆九,你以为你赢了?告诉你,只要科举还在,门第还在,田产还在,我们就会重生。一代倒下,下一代自会崛起。你们皇帝可以杀我们,但杀不尽整个阶层。”
骆九沉默片刻,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们不会只杀人。”
他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在阴冷石壁间回荡:
“我们要改变这个制度本身。”
一个月后,北京贡院。
原本用于乡试的号舍被改造为课堂,一百名青年官员齐聚于此,聆听孙承宗讲授《赋役源流与均平之道》。窗外,春阳明媚,柳絮纷飞。
而在江南,新的童谣悄然流传:
“皇恩浩荡除奸贪,一条鞭法救饥寒。
丈量田亩不算完,读书也要把税摊。
骆爷夜巡鬼神惧,孙公回京万民欢。
莫道书生能误国,也看今朝新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