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里,檀香袅袅,气氛却有些深沉。
崇祯皇帝朱由检坐在御案后,眉头微蹙。底下站着内阁首辅黄立极、群辅孙承宗、礼部右侍郎钱谦益、户部尚书毕自严、兵部尚书王在晋、英国公张之极,以及武清侯、宗人府丞...
冬雪初融,京畿郊外的官道上车马渐多。早春的风仍带着刺骨寒意,但田埂边已有农人扶犁试耕,新翻的泥土泛着湿润的黑光。一名老汉蹲在自家地头,手指摩挲着界碑上的刻字:“张大有,田四亩七分三厘。”他咧嘴一笑,对身旁儿子道:“这碑立得稳啊,祖上三代都没见过这么清白的田册!”
与此同时,四川泸州城南的集市正热闹非凡。陈子壮亲自坐镇“均税惠民棚”,面前摆着两块木牌:一块写着“主动申报,五年半税”;另一块则画着骷髅头,下书“隐匿不报,田产充公”。几个乡绅模样的人挤在人群后窃窃私语,忽见一名皂隶捧出一只铁箱,打开后竟是满满一箱银锭。
“这是何物?”有人惊问。
一名差役高声宣读:“此乃遵义府某豪族拒不申报所藏隐田三百二十亩,经查实后依法没收之税银。今日当众封存,尽数拨入川南讲习所建校经费!”话音未落,围观百姓齐声喝彩,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更是激动得跳了起来。
陈子壮起身拱手:“诸位父老,朝廷不是来抢你们的饭碗,是来夺回被强盗霸占的粮仓!从今往后,每一分赋税都将明明白白公示于榜,每一两银子用在哪里,都可上门查账!”他指向身后新挂起的红榜,“请看,这是本月官仓售米明细、修桥支出、教师薪俸……一字未删。”
人群中走出一位苗装老妇,双手奉上一份黄纸文书:“陈大人,我们寨子昨夜连夜核对山林界限,共清出祖辈开垦却无籍可载之地六十八亩,今日特来补报。”她声音颤抖,“只求大人答应一件事??让我们寨里的娃也能进学堂读书。”
陈子壮当即取印盖章,朗声道:“准!即日起,黔北十寨凡申报隐田者,其子女皆免三年学杂费!”话毕,老妇跪地叩首,身后数十名苗民齐刷刷跪倒,泪洒尘土。
消息随驿报送至京城时,正值崇祯批阅奏章至深夜。王承恩轻步进来添灯油,见皇帝伏案小憩,便欲退出,却被一声低语叫住。
“你说……他们会恨朕吗?”崇祯未抬头,指尖轻轻抚过那份来自郴州的百姓联名谢表。
王承恩怔了怔,低声道:“奴婢斗胆说一句,陛下若怕人恨,便不会走这条路了。”
崇祯缓缓起身,推开窗棂。月色如练,洒在紫禁城层层屋檐之上。他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讲习所灯火,喃喃道:“孙承宗走前对我说,改革最难的是人心。可我觉得,最难的是坚持??当你看到那些孩子能吃饱饭、穿上鞋去上学的时候,你还忍心停下吗?”
王承恩垂首不语。他知道,这些年来,皇帝几乎未曾安眠。每日寅时初刻必起,批阅奏折至午,召见大臣议事不断,晚间还要听骆九密报各地动向。宫中太监私下议论,说乾清宫的烛火,比万历年间整整多了三倍。
次日清晨,崇祯召见新任兵部尚书秦良翰。这位曾率神机营平定西南叛乱的老将,如今须发尽白,却依旧挺直如松。
“秦卿,边镇军屯丈量进展如何?”崇祯开门见山。
“回陛下,九边十二镇已有八镇完成初丈,查出虚报冒领者共计一千三百余员,其中千户以上军官四十七人,皆已革职查办。尤以宣府最甚,原报军屯万亩,实耕不足三千,余者皆被将领私租与商贾牟利。”秦良翰递上一本册子,“这是涉案人员名单及证据,请陛下御览。”
崇祯翻阅片刻,冷笑道:“好一个‘养兵千日’,原来是养他们自己发财!传旨:凡侵占军屯者,无论官阶高低,一律削籍为民,田产归还士卒均分;敢抗令者,斩!”顿了顿,又道,“另设‘军屯监察使’,由讲习所毕业生轮值,直接对朕负责,三年一换,不得连任。”
秦良翰躬身领命。临出殿前,忽听皇帝问道:“你可知为何朕非要动这块骨头?”
“愿闻圣训。”
“因为军队若是烂了根,再多的新政也守不住。”崇祯目光如炬,“文官贪墨,尚有法可治;武将失节,则江山倾覆只在旦夕。朕宁可现在痛一阵子,也不能让大明再尝一次土木堡的滋味!”
秦良翰心头一震,重重叩首:“臣誓死效忠,不负君恩!”
与此同时,江南局势悄然再生波澜。
杭州西湖畔一座私宅内,十余名缙绅围坐密议。为首者乃浙江巡抚徐允昭,此人表面支持新政,实则暗中联络旧党残余,意图东山再起。
“朝廷步步紧逼,连书院田产都要征税,简直是断我等命脉!”一人拍案而起。
徐允昭压手示意安静:“急不得。如今风声太紧,严?抄家之祸尚未远去。我们要学会蛰伏??譬如这湖中莲藕,看似沉泥不动,实则暗生根蔓。”
话音刚落,门外仆人慌张来报:“老爷!不好了!衙门前贴出告示,说要普查全城寺庙庵观的香火田,凡无官契者一律收归国有,用于兴建义塾!”
众人哗然。一名僧人打扮的老者冷笑:“连佛门清净地都不放过,崇祯真是要斩尽杀绝啊!”
徐允昭却忽然笑了:“诸位,这不是坏事。越是激进,越容易激起反弹。百姓不懂什么公平正义,他们只看眼前利益。若我们能在民间制造一场‘官府抢庙’的恐慌,何愁民心不乱?”
于是数日后,杭州街头开始流传谣言:朝廷即将下令拆除所有尼姑庵,强迫尼僧还俗配婚,所得田产充作骆九私宅扩建之用。更有画师绘制讽刺图张贴市井??画中骆九身穿蟒袍,脚踏佛塔,手中握着一把写有“免税特权”的金钥匙。
此事很快传入宫中。骆九怒极反笑:“说我贪图尼姑庵?那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他立即派出东厂密探伪装成香客潜入各大寺院,查访资金往来。
不出十日,真相大白:原来一家名为“慈航社”的民间组织,表面上施粥济贫、诵经祈福,实则由徐允昭胞弟徐允修掌控,每月接受数家大地主资助,专事散布反新政言论。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在灾年囤积粮食,故意抬高米价,然后假借“善堂名义”低价出售,借此收买人心,败坏朝廷声誉。
骆九将证据呈送御前。崇祯看完供词,沉默良久,忽然问:“这个徐允修,是不是去年冬天曾在奏折里夸赞‘江南风俗淳厚,无需严法苛政’的那个?”
“正是。”骆九答,“他还曾上书建议,将讲习所课程改为研读《论语》《孟子》,废除《赋役新规》教学。”
“哼,口蜜腹剑,莫过于此。”崇祯提笔朱批,“徐允昭纵弟为恶,知情不报,革职拿问!徐允修勾结豪强、扰乱民生、妖言惑众,着即斩首示众,家产抄没,妻儿贬为官婢。其余同谋者,依律严惩,不得宽贷!”
圣旨下达当日,杭州府衙前搭起刑台。徐允修被五花大绑押赴西市,沿途百姓唾骂如雨。一名饿得面黄肌瘦的老妪冲出人群,举着半块发霉的饼哭喊:“就是你们这群畜生,去年把米价抬到一两银子一斗!我孙子活活饿死了啊!”差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拉开。
行刑完毕,骆九亲自主持“破谣大会”,当众焚烧伪造图画,并邀请讲习所学生现场讲解政策:“寺庙若有合法田产,依法纳税即可,绝不会强行征收;若系非法侵占,则必须归还,以资民用。这是律法,不是针对佛教!”
随后,户部宣布拨款十万两,在江南设立二十所“平民女子学堂”,优先录取孤贫女童,教授识字、算术与织布技艺。此举深得民心,许多原本受谣言蛊惑的百姓纷纷醒悟,主动举报隐藏的“慈航社”分支。
春风再度吹绿江南岸时,一场前所未有的科举改革也在悄然酝酿。
三月初三,礼部奉旨发布新规:自本年起,乡试、会试内容大幅调整,废除八股程式,增设“实务策论”科目,考试范围涵盖水利、赋税、边防、赈灾、工商管理等现实政务。考生须结合地方实情撰写对策,严禁空谈性理。
诏令一出,天下震动。无数终日吟诗作对、钻研程朱注解的学子顿时慌了手脚。有书生痛哭于孔庙前,称“圣道沦丧”;也有老儒怒撕考卷,骂朝廷“弃经毁典”。
然而,在均田学堂的教室里,学生们却欢呼雀跃。
“终于不用背那些死板的‘子曰诗云’了!”一名少年兴奋地说,“我爹是木匠,我从小看他修桥铺路,我知道怎么写‘工匠管理制度建议书’!”
周允文站在讲台上,欣慰地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记住,读书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做事。从前的科举选出的是只会念书的废物,而今天我们要培养的是能治国安邦的实干之才!”
为配合新政人才需求,讲习所同步推出“基层实习制”:所有学员须在毕业前赴县衙、驿站、粮仓或水利工程工地实习三个月,由地方官员评定成绩,不合格者不予授职。
这一制度迅速见效。短短半年内,全国新增五百余名通晓实务、廉洁奉公的年轻吏员,分布在丈量局、税司、工坊等要害部门,成为新政推行的中坚力量。
而在北方边境,一项更为深远的战略正在展开。
秦良翰奉命巡视蓟州防线归来,向崇祯禀报:“臣沿途所见,士兵士气大振。因军屯归还,每人平均分得耕地二亩,另加口粮足额发放,且承诺退役后可携田返乡安居。现已有三百余名逃兵主动归队,边墙修缮进度提前两个月完成。”
崇祯点头:“光靠土地还不够。传旨工部:参照西洋火炮图纸,加快‘定国炮’量产,两年内在九边各镇部署不少于三百门;同时重建水师,于登州、天津设造船厂,打造千料战舰二十艘,以防倭寇与海贼勾结作乱。”
徐光启闻讯大喜,立即召集西洋技师与本土匠人合力攻关。不到一年,首批国产红夷大炮试射成功,射程达三里,威力惊人。崇祯亲临校场观看演练,见炮火轰鸣、烟尘蔽日,不禁感慨:“若此物早生二十年,何至于让建奴屡犯辽东!”
与此同时,外交方面亦取得突破。荷兰东印度公司遣使来华,请求开放广州通商口岸,并愿意提供先进航海地图与铸炮技术作为交换。骆九主持谈判,最终达成协议:允许荷人在广州设立商馆,每年缴纳关税白银五万两,但严禁贩运鸦片、不得干涉内政,违者驱逐出境。
此举不仅充实国库,更打开了通往南洋的技术通道。一批年轻官员被选派随船出海学习天文、测绘与造船,史称“观星使团”。
岁月流转,转眼已是崇祯八年。
这一年夏,全国清丈基本完成。据户部统计,实有田亩较万历年间增加近四成,年税收稳定在一千一百万两以上。朝廷先后兴修大型水利工程十七处,疏通运河八百里,减免灾区赋税累计逾三百万两,安置流民六十万户。
最为显著的变化,是社会风气的扭转。昔日横行乡里的豪强地主纷纷收敛爪牙,不少主动申报隐田以求自保;士林之中,空谈心性的腐儒日渐边缘,务实进取之风蔚然成行。
某日,崇祯微服出巡至京郊一处新建村落。村口石碑上刻着“均安里”三个大字,旁边挂着一块木牌,写着本月收支明细:收入为卖粮所得二百三十两,支出包括修渠用工一百两、学堂膳食四十两、孤寡救济三十两,结余六十两存入公共钱柜,由五位村民轮流保管。
皇帝走进一家农户,见墙上贴着一张《家庭纳税记录表》,详细记载了近三年缴税情况及享受的减免政策。主人热情招待,端出新蒸的小米糕:“这是官仓平价供应的米做的,便宜又好吃!”
饭后,崇祯来到村中唯一一所学堂。孩子们正在背诵《新政三字经》:“天地宽,万物生。官与民,本一体。权不可私,法不可欺……”稚嫩的声音清脆悦耳。
课间休息时,一个小女孩跑过来,仰头问道:“老爷爷,你是做什么的呀?”
崇祯笑着摸摸她的头:“我是替大家管事儿的人。”
女孩认真地说:“那你一定要公平哦!我们老师说了,不公平就会有人饿肚子。”
崇祯心头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回宫之后,他召见骆九,低声吩咐:“拟一道密旨:今后所有皇子教育,必须包含三个月农村生**验,亲身参与耕种、纳税、听讼,不得例外。朕不想再看到一个不知民间疾苦的继承人。”
骆九领命而去。当晚,崇祯独坐乾清宫,翻开一本旧日记??那是他登基之初所写,字迹潦草,满是焦虑与无助。最后一页写着:“吾恐不能救此天下。”
如今,他在那句话后面添了一行新字:“然既已起步,纵千难万险,亦当砥砺前行。”
窗外,晨曦微露,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巍峨的宫阙之上。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