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北京城早晚见了凉意。
城南的常州会馆中,从大名府赶来的卢象升卢知府接住的屋子里面。卢象升陪着小心坐在下首。今儿来访的是东林领袖钱谦益,钱夫子快五十的人了,穿着件普普通通的家常衣服,眼神...
贵阳城头的旌旗猎猎作响,新铸的“镇南王府”金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求桂立于府衙正堂之前,身披蟒袍,腰悬御赐宝剑,目光扫过台下跪拜的川黔十四府文武官员??有归附的土司头人,有投降的前明官吏,也有随他南征的宗室子弟与军中骁将。香案上,圣旨黄绸铺展,金册铁券静静陈列,仿佛昭示着天命所归。
“自今日起,本王开府设衙,置三司六部,行天子之令,代朝廷牧民。”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凡我辖境之内,废除苛捐杂税,重订田亩清册;兴修水利,招抚流亡;设义学、建医馆,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若有贪官污吏,鱼肉百姓者,不论出身,一律斩首示众!”
台下众人齐声应诺,山呼万岁。杨嗣昌立于侧殿廊下,手捧《川黔政典草案》,嘴角微扬。他知道,这不仅是军事胜利的延续,更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立国之举。晋王已非昔日笼中困兽,而是坐镇西南、执掌生杀的实权藩王。
然而夜深人静时,镇南王府内书房灯火未熄。朱求桂独坐案前,翻阅各地奏报:遵义屯田初成,五千顷荒地开垦完毕;水西安位遣子入质,并献牛羊三万头以表忠心;播州杨氏残部彻底瓦解,其主杨应龙后人削发为僧,永不得参政;就连远在云南的沐天波也遣使送来贺礼,附书曰:“共守南疆,不负太祖遗训。”
一切看似顺遂,可魏忠贤那日的话却如针扎心头??“你之所以被放出来,是因为你是废物。”
他抬头看向墙上悬挂的一幅地图,红线密布,标注着尚未归附的大小寨子、险要关隘和敌对势力。其中最醒目的,是标注为“乌蒙罗甸”的一片广袤山区,写着两个小字:“未服”。
“还有人在等着看我倒下。”朱求桂低声自语。
次日清晨,军情急递送达:乌蒙土司禄万钟联合罗甸蛮酋阿朵剌,聚兵两万,据守金沙江上游天险,宣称“宁死不降外藩”,并劫杀我运粮船队三艘,斩我押粮官二人,悬首于江岸示威。
消息传开,满城哗然。刚刚安定的局面顿时动摇,部分归附土司开始观望,甚至有人暗中遣使北上,欲向朝廷另表忠诚。
杨嗣昌当即便召诸将议事。覃磊绍拍案而起:“王爷不必犹豫!此等跳梁小丑,敢抗天兵,正好拿他们祭旗!末将愿率本部精锐,半月之内踏平乌蒙!”
朱求桂却摇头:“不可轻进。乌蒙地势险峻,山路九曲十八弯,大军难行,补给不易。且彼族居高山深谷,惯用毒箭陷阱,若贸然深入,恐重蹈当年奢寅围歼官军之覆辙。”
魏忠贤冷笑一声:“王爷如今倒是谨慎了?可别忘了,您现在不是太原城里那个缩头乌龟,而是手握十万雄兵的镇南王!这些野人之所以敢反,就是看出您想靠怀柔收服人心,以为您不敢杀人。可在这西南之地,不服就打,打得他哭爹喊娘再来磕头,这才是道理!”
朱求桂沉默良久,终是提笔写下一道军令:“命覃磊绍领八千步骑,沿金沙江南岸稳步推进,每五十里筑一堡寨,步步为营;另调水师战船三十艘,载火炮顺江而上,牵制敌军侧翼。同时派出细作,散布谣言,称禄万钟私通蒙古察哈尔部,意图引北虏入滇,犯我大明边疆。”
众人一惊。杨嗣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妙极!一旦此讯传开,不仅其他土司会与之划清界限,连云南沐氏也会出手干预??毕竟谁都不愿看到蒙古铁骑出现在滇东北。”
果然不出十日,昆明方面传来消息:沐天波震怒,下令封锁滇东通道,严禁任何物资流入乌蒙,并派兵进驻东川府,摆出随时南下的姿态。与此同时,禄万钟内部生变,其弟禄万昌疑其欲独吞战利品,竟率三千部众倒戈投诚,还将兄长藏匿兵器之处密告朝廷细作。
战机已至。
五月十三夜,暴雨倾盆。覃磊绍亲率五千敢死之士,攀藤越涧,绕至乌蒙主寨背后。时值守军换防之际,寨门半开,巡逻松懈。唐军突入,纵火焚烧粮仓,鼓噪呐喊:“朝廷大军破寨啦!降者免死!”混乱中,阿朵剌误信主力已溃,慌忙突围,却被埋伏已久的水师截断退路,溺毙江中。禄万钟被困火海,最终被亲兵捆绑献出,跪地哀求饶命。
朱求桂亲赴前线受降。面对跪伏尘土的老酋,他并未立即处决,而是命人将其押至贵阳广场,召集全城百姓围观。
“尔等可知此人何罪?”他立于高台之上,声震四野。
“勾结外虏,图谋叛逆!”
“劫杀官兵,阻断漕运!”
“残害百姓,荼毒生灵!”
群情激愤,呼声如雷。
朱求桂缓缓抽出腰间宝剑,却不斩人,而是割下自己一缕头发,投入烈焰之中:“今日焚发为誓:凡归顺者,既往不咎;敢再叛者,如这头发,化为灰烬!至于禄万钟……念其曾为朝廷贡马纳赋,免其一死,贬为奴籍,终身囚于矿洞,为其族赎罪!”
全场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许多人当场跪倒,泪流满面。一位白发老妇抱着孙子喃喃道:“多少年了……终于有个肯为民做主的王爷。”
自此,西南诸夷震慑,再无敢公然对抗者。短短三个月内,又有十二个小土司主动缴印归附,愿编户籍,纳赋服役。朱求桂顺势推行新政:废除世袭土官,改设流官治理;设立“屯垦司”,招募流民开荒,三年免税;创办“朱氏义庄”,专济孤寡贫病;更在贵阳城外修建讲武堂,选拔宗室青年与各族俊才共同习武修文,培养新一代治军之才。
但真正的风暴,始终来自北方。
秋末某日,一封密信由锦衣卫密探辗转送至杨嗣昌手中。信纸泛黄,火漆封印已被破坏,内容却触目惊心:魏忠贤回京后,在乾清宫密奏崇祯帝,言“镇南王势大难制,恐成第二个沐英”,建议“暂削其兵权,召还京师,优以爵禄,锢其行动”。更有传言,朝廷正秘密联络四川巡抚,准备组建“川黔协防军”,名为共御苗乱,实则监视镇南王府一举一动。
杨嗣昌连夜求见朱求桂,将信呈上。烛光摇曳中,朱求桂面色铁青,久久不语。
“王爷,不能再等了。”杨嗣昌低声道,“朝廷一日未信您,您便一日不得安枕。若待其部署完成,内外夹击,悔之晚矣。”
“你要我造反?”朱求桂冷冷反问。
“非反也,乃自固。”杨嗣昌正色道,“王爷可以上表陈情,称‘川黔初定,百废待兴,臣愿效忠陛下,留镇边陲,不敢归朝’。同时加紧练兵,扩军至五万,控扼长江上游;再遣使联络湖广、江西几位失意宗室,结成同盟。只要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朝廷便只能默认现状。”
朱求桂踱步良久,忽而冷笑:“你说得轻巧。可若我真成了‘尾大不掉’,岂不正是他们最怕的模样?到那时,哪怕我不动一兵一卒,也会有人说我要谋逆。”
“那就让他们说去!”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洪亮回应。覃磊绍大步走入,铠甲未卸,脸上犹带风尘,“王爷,咱们从太原一路杀到这里,靠的是什么?不是圣旨,不是仁义,是刀!是血!是弟兄们的命!现在有人想让我们乖乖回去当猪狗,您答应吗?”
身后跟进十余名年轻宗将,皆是当年校场首批募兵,如今已是军中骨干。他们齐刷刷单膝跪地:“请王爷决断!我等愿生死相随!”
朱求桂看着这些熟悉的脸庞??有的缺了耳朵,有的断了手指,都是战场上拼出来的功臣。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次日,他亲撰《谢恩疏》,遣使快马送往京城。文中极尽谦卑,称“微臣幸赖天威,剿灭叛逆,实不敢居功。然川黔残破,民生凋敝,若臣骤然离任,恐前功尽弃。恳请陛下允臣暂留地方,料理善后,待三年之后,政通人和,再乞骸骨归乡,终老林泉”。
与此同时,一道绝密军令下达讲武堂:即日起,秘密训练“飞鹰营”三千人,全员精选宗室子弟,配备最新火铳与骑兵装备,直属王府,不录军籍;另在遵义、铜仁两地暗中建造兵工厂,仿制西洋红夷大炮,储备火药十万斤。
冬至那日,贵阳举行祭天大典。朱求桂身穿亲王礼服,率百官登坛焚香。当他念完祝文,忽然天空裂开一道缝隙,霞光万丈,竟现“紫气东来”奇景。百姓纷纷跪拜,称“王爷得天眷佑”。
唯有魏忠贤派来的监军太监站在角落,脸色阴沉如铁。
年后正月,北京回信抵达:皇帝准其所请,允许暂留镇守,但“不得擅自调动超过三千兵马”,并派遣两名御史赴贵阳“巡查民政”。
朱求桂笑纳诏书,设宴款待使者。席间谈笑风生,赠金玉古玩无数。待使者离去,他转身便下令:“即刻关闭川黔所有驿站,凡未经王府许可,不得传递任何官方文书。另派兵控制御史行辕,名为保护,实则软禁。”
杨嗣昌叹道:“王爷,此举形同割据矣。”
朱求桂望着窗外春雪初融,轻声道:“我不是要割据,我是要活着。只要我还活着,朱家就有希望。等到哪一天,天下崩乱,流寇横行,朝廷无人可用之时??他们会想起我,想起这支能打仗、守得住的‘朱家军’。”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孩童朗朗诵书声。那是新建的宗学里,一群少年正在背诵《皇明祖训》:
“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必分封建屏,以卫社稷……”
朱求桂闭目倾听,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他知道,未来的路依旧凶险万分,或许终有一日,他会站在皇城之下,面对曾经放他出去的那个男人。但他更知道,从他走出太原那一刻起,命运的车轮便再也无法回头。
风起云涌,龙腾虎跃。这江山虽病入膏肓,却未必不能救。
而他,正是那个敢伸手扶大厦将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