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三年,八月廿六日,英国公府
云苏已经大好了,这一病,她瘦了很多,同时倒好像也长高了一些。
八月廿五日朝会定了秋獮南苑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好在英国公府筹划得早,八月廿一日时,李武找了一个例行公事,便将李云璋调南苑。
廿五日定论后,这些调去南苑的五军都督府侍卫自然立刻进行布防。这恐怕是绍绪帝都没有关注到的细节。只是布防开始后,那边便不能再有人进出,李云璋也不可能给家里递任何消息,一切只能等到了南苑才能相机行事。
李云苏心里非常着急,所以一旦能行动,便到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李云苏给父亲行礼。
「苏苏啊,今日可以走动啦?别累着。」李威笑眯眯地说。
「女儿心里着急秋獮之事。」
「这个邓辅卿啊!」李威知道,这定然是邓修翼那日告诉女儿的。
「不怪他!若无他,这两日女儿也无法细想此事。」
「家中自有父兄,何劳你来烦心?」
「我也是这家的一分子,何况我已经以身入局。」李云苏坚定地跟父亲说。
「行吧,」李威仍是宠爱女儿的。
「布防,可有内线?」
「你大哥已经去了。」
李云苏点了点头,「襄城伯府可曾通气?」
「尚无,不知如何说。」
「那父亲先听女儿一言。」
李威点了点头。
「此次秋獮,武勋尽出,您不可能再留二哥在家。倘若二哥在家,那麽陆楣必然不会前往,或者陆楣去了也会返回盛京,那麽家中危矣。」
「这点为父已经想到,所以云璜和云玦必然都要前往,这样你们在家中,我才安心。」
「家中还要布置,锦衣卫会盯着家中的。父亲在京中可有安全的场所,您走后,我和母亲便把马姨娘送去,以防万一。」
「我把马驫留给你们。」
「不,父亲,马驫您一定要带上,万一皇帝目标是您呢?他不介意让叔父和兄长守制去职,慢慢收拾的。」李云苏说着垂下眼眸。
李威听到李云苏甚至想到皇帝有可能的目标是自己的时,真觉得李云苏长大了。他想了一下,「我知道了,我来安排。」
「其二,进了围场二哥和三哥当分开行动。」
「分开,不利保护。」
「兴许他们想不到我们会把他们分开,那麽就会乱了他们的阵脚。女儿思来想去,分开最能出其不意。」
「分开,我们兵力不足。」
「我算过了,我们有叔父丶有襄城伯。他们有镇北侯,有忠勇侯,还有陆楣。如果良国公和永昌伯两不相帮,也是二对上三,我们依然不敌。而良国公或者永昌伯下场,想来也不见得会帮我们,毕竟那边是皇帝。马驫需暗中保护您,所以,我们无胜算。」
李威没有说话,显然他还没被说服。
「所以,女儿想,可能要行险招,比如三哥去缠上二皇子,他们正好有射箭场的一面之缘,恐怕对方会投鼠忌器。这样我们只要明牌保护,比如大哥,棋就活了。而我们的暗牌全去保护二哥。可能还有胜算。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此事,我要和你叔父商量,但是有可行之处。」
「还有,父亲,不要让邓修翼去。」
李威定定看着云苏,云苏只托腮想事,没有看到父亲的眼神,否则她定然会骇然。
「女儿认为,皇帝的安排会在紫禁城完成,现场那麽多人都在,皇帝无法召集陆楣丶镇北侯丶忠勇侯开会,且他不懂武事,倘若在南苑开会,被您知道可能性很大。
所以,邓修翼去也无用。这只是第一次交锋,后面还会有很多次,邓修翼在御前秉笔,价值大于战时传信。我们势弱,不应该随意浪费兵力。」
李威听云苏讲完,目光回暖。
「辅卿出宫不易,为这事专程传信也有风险。更何况这种御前的事,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如他真去了南苑,为父会找机会。」
「嗯,父亲说的对。」
于此同时,皇帝也正在和陆楣商议南苑之事。
「陛下,如何谋局,还待陛下定夺。」
「打仗我不如镇北侯,不如请镇北侯前来商议。」
「那忠勇侯呢?」
「他成事不足败事有馀,不如作饵。」
「那微臣去传镇北侯。」
「不急。你晚上去一趟镇北侯府,让他想一下再说。」
「是。」
绍绪三年,八月廿七日。钦天监报,九月初八日行秋獮,大吉。皇帝定于九月初六出发,初五日告庙,初一大朝后,斋戒三日不视朝。此次秋獮三日,即初八丶初九丶初十。初十罢小朝。十一丶十二返京。
八月廿七日,林氏去了京郊潭柘寺,为老国公爷添灯。是夜,另有一骑出关。
八月廿八日,镇北侯进宫面圣,两人在养心殿聊了两个时辰,没有太监随侍,锦衣卫指挥使陆楣守门。是夜李威丶李武和李云璜李云玦聊了一晚上。
八月廿九日夜,山西大同代王府迎来了一个黑衣人。
八月三十日,皇帝传李威进宫。
……
九月初一大朝会,皇帝点兵秋獮,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丁世晔留守京城,拱卫皇宫。左都督李威执五军营丶神机营丶三千营丶金吾卫丶羽林卫步兵六万,骑兵五千,随驾南苑。
英国公丶良国公丶镇北侯丶忠勇侯丶襄城伯丶永昌伯等一众勋贵及十岁以上子侄尽往。锦衣卫陆楣随身护驾。乾清宫掌事太监甘林丶司礼监邓修翼等数百太监伴驾。
九月初二日,李武遣两万步兵先行,沿途布防。当日英国公府杨老太太带阖府女眷去法源寺诵经三日。法源寺的大和尚开山门迎接,看到李云苏时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道「小施主,还记得老衲否?小施主出生之日,老衲曾为小施主抚顶,小施主乃有福之人。」
李云苏盈盈一拜道:「云苏当时年幼已经不记得了,但是看到老方丈甚是亲切。」大和尚及杨老太太都哈哈大笑。初五日夜返府。
九月初六日,晨霜未晞,猎猎旌旗已刺破铅灰色的天幕。羽林卫的赤色「飞虎旗」当先,旗角绣着鎏金翼虎,风过时虎睛处的螺钿片折射冷光,惊起数只栖息在酸枣树上的寒鸦。紧随其后的是金吾卫的「玄武旗」,玄色缎面绣着龟蛇交缠,旗杆顶的铜制兽首吞口泛着铜绿。五军都督府的「五方旗」分列校场五隅:东方青龙门旗丶南方朱雀门旗丶西方白虎门旗丶北方玄武门旗丶中央黄龙旗,旗手皆着明光甲,肩甲上的吞口兽首与旗帜纹饰遥相呼应。
校场中央的点将台高九尺,铺着防滑的麻纹青砖。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李武正俯身检视一队骑兵的马具,铁柄长刀的穗子扫过马鞍上的「隆裕年制」款识。这些战马来自开平卫牧场,马鬃修剪得齐整如刀裁,每匹马的前额都系着红绸,象徵「血祭前驱」的古礼。
「火铳手出列!」随着千户的暴喝,三千名名神机营士兵踏着重甲上前,他们手中的手铳裹着涂蜡的牛皮套,枪管下方的铭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大庆隆裕十年造,广林卫第三百七十一号」。
李武一一扫过全场,秋獮兵马已然全部到位,一片肃然。
辰时三刻,三百六十面龙纹纛旗缓缓而来,旗面以金线绣就五爪云龙,龙口衔着珍珠流苏,每根旗竿顶端的鎏金蹲龙在朝阳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斑。
旗阵之后,二十四头御象驮着金辂缓缓行进,象背鞍鞯覆以蜀锦,象牙上缠绕着黄绒绳结,象奴身着青布短衣,手持一丈长的象牙钩,齐声吆喝着「驾——吁——」,象蹄踏过石板路,震得道旁槐树簌簌落叶。
最前方是六匹白马拖拽的「大辂」,车高九尺,朱漆辕木上盘绕着鎏金夔龙,车厢四面嵌着龟背纹金箔,车顶立着一丈二尺的鎏金宝瓶,瓶中插着九尾雉尾。车辕两侧各悬一面「太常三辰旗」,左旗绣日月北斗,右旗绣五星二十八宿,旗角缀着八枚铜铃,与马蹄声应和出庄严的节奏。
大辂之后是玉辂丶金辂丶象辂丶革辂丶木辂五辂并辔,每辆车辕都由四匹西域进贡的「天马」牵引,马鬃修剪成云纹,额前佩戴红宝石「面帘」,马鞍鞯上镶嵌着东珠与祖母绿。
六十四面「五方神旗」分列御辇两侧:东方青龙旗以青缎为底,绣着鳞甲森然的巨龙;西方白虎旗以白缎为底,虎眼处嵌着猫眼石;南方朱雀旗的尾羽用孔雀翎编织,在风中流转七彩;北方玄武旗的龟蛇纹以银线绣成,龟甲上的凸纹能映出观者的倒影。
紧随其后的是十二对「金吾卫仪刀」,刀刃涂金,护手雕着饕餮吞口,执刀校尉身着猩红锁子甲,兜鍪上插着野鸡翎,步伐整齐如机械人偶。
十二名锦衣卫指挥使身着飞鱼服,绣春刀的护手以景泰蓝掐丝工艺制成,刀鞘上的鎏金云龙纹与銮驾装饰遥相呼应。他们的坐骑是东夷进贡的「菊花青」战马,马镫为纯银打造,鞍鞯上绣着「锦衣亲军」字样。
当銮驾行至广场中央,三十六面「震天雷」火炮齐声轰鸣,声震十里。
一名锦衣卫吹响牛角号,陆楣手握绣春刀柄,跨骑马上,冷冷注目全场。一百名宦官手持拂尘从御辇两侧鱼贯而出,分列成「八」字形。
紧接着,四名金甲校尉抬出「九龙曲柄黄华盖」,华盖直径三丈,以明黄紵丝为面,九条金龙盘绕伞骨,龙口衔着水晶串珠,随着校尉的步伐叮咚作响。
英国公丶良国公等一众勋贵皆骑马,从銮驾后鱼贯而入,左右分列。李威为了不让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竟用棉布把自己牢牢绑在了马鞍上,引来众人侧目。
此时,绍绪帝自大辂而出,玄色冕冠的十二旒随之轻颤,每颗五彩玉珠都映出晨光,在他眉间碎成流动的虹。玄衣纁裳的十二章纹被晨露洇湿,肩头的日纹与月纹仿佛在云气中浮沉,背绣的北斗七星顺着脊柱蜿蜒,尾端的华虫振翅欲飞。腰间革带嵌着二十五块羊脂玉带銙,每块都雕着「龙御九天」浮雕,走动时玉佩相击,清越之声盖过现场数万人军的呼吸。
绍绪帝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他又何尝不想如此秋獮大同,上**威震慑北狄宵小。
他微微颌首,抬举双臂,万人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时声音响彻天际。
「陛下吉时已到!」
「出发!」说完他转身进入大辂中。
李武拔出腰间青锋剑,向南一挥,「出发!」
传令号官接令飞跑,一路「出发」疾驰而去。
中军帐传来击鼓之声,「咚——咚——」,每一声都撞在人的胸骨上。掌号官鼓起腮帮,吹响海螺,绵长的号声中,各队开始移动,士兵们踩着鼓点列队,甲胄的反光连成一片银海,靴底碾过枯叶的「咔嚓」声,盔甲的摩擦声,马匹的喷鼻声,织成一曲稀碎的战歌。对,就是稀碎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