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四年,七月十四日,万寿节。
寅时,绍绪帝着衮冕礼服,乘舆出乾清宫,至奉天殿前。
「啪」,鸣鞭三下,全场肃静。教坊司诸乐工在丹陛上奏《飞龙引》,皇帝升座。升座完毕后,教坊司诸乐工又《万岁乐》,亲王丶公侯丶文武百官分列丹墀,三跪九叩,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绍绪帝心情无比疏朗。他扫过西列,没有他不喜欢的人。
突然他想起那个小姑娘,又去扫乐工跪奏的地方,距离有点远,他看不太清楚。
这时亲王丶公侯丶文武百官依次进献贺表及寿礼。绍绪帝一开始还绕有兴趣一一看去,久而久之多有雷同,他的兴致就淡了。
雅乐一直重复,他又想起那个小姑娘,便侧身问朱庸:「那个李云苏,今天没有来献乐?」
朱庸当然知道李云苏是谁,但是他不知道为什麽李云苏没有来,便对邓修翼使了一个颜色。
邓修翼一直支耳听着,听到「李云苏」时,他的警惕心就钓到了嗓子眼。
果然朱庸不说话,止停了一须臾,邓修翼便接话:「启奏陛下,万寿大典,乃国之圣典,乐工排练需经年以上,紧急操练恐出纰漏,故李氏罪臣之后不能前来。」邓修翼的意思就是,这个大典太重要了,不能让她们来破坏。
皇帝略略点头,确实他也不希望自己万寿节被人破坏点,但是心里总有一种未能尽兴的感觉。于是道:「中秋家宴时,让她来。朕要让她知道,天子不可欺!」
邓修翼躬身道:「是!」还有一个月,邓修翼心里着急地盘算了起来。首先要知道这次中秋家宴会放哪里,然后才能知道如何因势利导。谁能救云苏?邓修翼又开始盘算起来。
整个万寿节进行地异常顺利,绍绪帝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当日绍绪帝就大肆封赏,更是大赦天下,李顺都从凌迟改为问斩,只有李氏罪人一个不赦。
七月十七日,邓修翼没能去教坊司,因为皇帝的万寿节还没过完,他想整整过七天。确实,绍绪四年是他登基以来最舒心的一年,这一年他有春闱擢才,这一年他有宣化之战,文治武功齐全,他要借自己的生日告诉天下百姓,他才是实至名归的真命天子。
至于苦恼,苦恼是户部尚书的事,因为就这个万寿节,整整就花费了二十万辆银子。加上开年的救灾黄河用了近六十万两,宣化大战又用了八十万两。
绍绪朝年入只有四百多万两,今年这个额外开支就已经占到年入的近一半,范济弘想辞职告老了。他心里想着,还好隆裕皇帝还留了点家底,就是不知道会被这个儿子以多快的时间败光。
七月廿二日,邓修翼终于知道今年中秋家宴的情况,应该仍在瀛台,仅后宫嫔妃的家宴,不请外臣。邓修翼心急如焚,怎麽才能护好苏苏。
晚上,他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把所有极端情况都想了一遍,他想淹死苏苏?还是想打死苏苏?邓修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跑到外面,打了一桶井水,从自己头顶浇了下来。不行,还不够。他又打了桶,又浇了下来。
朱庸的门突然开了:「怎麽?天热就气血浮躁了?」
邓修翼赶紧跪在地上道:「公公赎罪,奴婢……奴婢实在……」他也不知道怎麽说,在这宫里一个奴婢哪能说自己心烦意乱呢?
朱庸道:「你也可以找个小太监呀。」
邓修翼如遭雷劈,「公公,奴婢并无此心。」
朱庸道:「既然没此心,就乖乖回去睡觉,不要惹麻烦。」
邓修翼被赶回了房间,井水湿透了衣服,他却没有脱。就这麽湿漉漉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水滴在地板上。他想起了去年中秋,他从湖里把苏苏捞出来时候,水也是这麽滴着。这次他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
次日,邓修翼略有点咳嗽。被御前的小太监拦在门口提醒,「邓公公,御前侍奉不能失仪。」邓修翼抬眼看去,是小福子。他突然想起来,也许只有太后可以救云苏了。他拱手道:「不敢懈怠。」便继续在皇帝前侍奉,好在后面没有咳嗽。
上值结束,邓修翼回房悄悄和小全子说:「你想个办法,跟御前的小福子说,想见太后。一定要小心,不要让人看见或者听见。」
小全子点头应下,然后又一脸担心地看着邓修翼说:「那公公又要受苦了。」
邓修翼摸摸他的头说,「没事,别担心我。」
七月廿三日,趁着小福子去上茅房的时候,小全子也跟着去了。见周围无人,小全子对小福子传了邓修翼的话。
小福子未有惊讶,他仿佛一直在等邓修翼调用他,等了很久。他观察了邓修翼很久,他知道这个人不轻易用他的,一定是到了十万火急的事了。
果然下午,秀竹姑姑到了司礼监,宣太后口谕召邓修翼觐见。邓修翼一如既往,向朱庸进行了禀告,便随秀竹进了内宫。
还是那一路,这次是秀竹姑姑想和邓修翼说话,邓修翼仿佛视而不见,只是邓修翼的脚步越走越快,他怕来不及。
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已经把人屏退。邓修翼跪着,又是一口气说了如下这段话:
「启禀太后,万寿节时陛下提到,八月十五日要李云苏进宫侍奉。奴婢恐陛下要起杀心,故请太后庇护。万不得已时,请太后说』此女乃李威唯一血脉,她一死,血脉尽断,就真天高任鸟飞了。『过会陛下仍会来,太后只说,听闻奴婢管着教坊司,故召来问话,奴婢一字不发,所以仗责。奴婢现在就去殿外受仗,太后千万不要不忍心,否则云苏必死。」
说完,邓修翼磕了一个头,直接就去殿外趴下。只听到殿内太后传旨:给我好好打这个贱奴。
等皇帝到时,邓修翼已经被打了二十几下,鲜血沁出了直直流在地上。
「住手!」皇帝跨进慈宁宫的宫门就高声喝止,然后快步走进慈宁宫。
太后先发制人:「皇帝来得正好,司礼监的贱奴是愈发不把哀家放眼里了。」
一听这话,朱庸赶忙跪地上,「太后息怒呀,司礼监对太后恭敬有加,怎麽敢不把太后放眼里,这定是邓修翼一人所为。」皇帝瞥了朱庸一眼。
「天热气躁,太后先喝口茶。」皇帝的声音很冷。「今天又是为了何事?邓修翼,你说。」
「启禀陛下,太后听闻奴婢管着教坊司,故召问话。只是太后所问之话,奴婢不敢答。」邓修翼忍着痛,断断续续地说。
「太后问你什麽了,把你吓成这样?」
「太后问李氏罪臣之后。」说完,邓修翼仿佛再也忍不住痛了,倒抽了一口冷气。
「噢。「皇帝故意拉长了尾音,转脸看向太后,「李云芮死了,李云茹和李云苏还在教坊司赎罪,太后满意了吗?」
「皇帝!」太后知道皇帝生气了,但是这个时候,如果太后软了,那麽以后太后再没有资格和皇帝要求什麽了。「哀家虽为你的继母,仍是隆裕爷的中宫!」
皇帝一听,知道今天自己急了,也过了,便放软语气,「太后自是嫡母,上次儿臣便说了,这等小事,太后可以直接来问儿臣。」
「哀家与杨氏相交多年,只是念及故人,并未干涉皇帝大政。」说完太后就开始哭了,「哀家一人在这宫中,如今连个可心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们妇道人家,说的不过就是孙儿辈摸爬跌打的小乐子而已。」
「母后,儿臣错了,」皇帝一阵头疼,但是太后哭了,他便跪了下来,「儿臣并非心疑母后干政,只是李威忤逆儿臣太多,儿臣气恼他罢了。」
「皇帝啊,哀家没有亲生儿子,只有你一个,哀家若不向你,还能向谁。」
「儿臣让母后忧心了。」
接着便是一出母慈子孝戏码。而这时,皇后赶来了。皇帝一看皇后来,便起身说:「儿臣前朝还有事,儿臣告退。」
错过皇后身时,皇帝对皇后说,「你跟上!」然后示意朱庸将邓修翼先抬回司礼监。
出了慈宁宫,皇帝对皇后冷脸道,「第一,以后再有司礼监的太监进入慈宁宫,你立刻给我赶过来,不能让太后责打,尤其是邓修翼。第二,你也常常去给太后请请安,陪太后说说话。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说完皇帝甩袖就走了,只在原地留下一脸委屈的皇后。
出了后宫,皇帝对朱庸说:「查,谁给太后递的话。」
第二日,御前的小福子被打死了。
……
邓修翼在床上躺了三天,小全子给他上药时候一直在哭。邓修翼只摸摸他的头,让他不要哭。
廿七日时,才堪堪结痂。他忍着痛,仍去了御前。见到绍绪帝时,伏地叩拜:「谢陛下救命之恩!」
「呵,你和太后八字不合,以后少去慈宁宫。」
「陛下,太后有召,奴婢不敢不去。」
「朱庸,以后太后有召,就你去。朕不信,太后还能打你。」
朱庸嘿嘿笑道,「太后自是不会打奴婢的,毕竟奴婢是陛下的脸面。」皇帝又瞥了朱庸一眼,然后示意朱庸可以走了。
「邓修翼,你做的好,过来侍奉笔墨吧。」皇帝把邓修翼叫到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