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三年,六月廿一,御书房。
朝会后,绍绪帝呷了口老君眉,正在御书房审阅内阁转来的重要奏摺。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齐在一旁随侍。
张齐是一个秀才,山东济南府人氏,黄河水患时家破人亡,随着逃荒的人混进了京城。本想自己好歹是个秀才,应该可以在京城混口饭吃。没想到京城居大不易,实在无奈只能自宫做了太监。说来也是他运气好,进宫后不久,正逢绍绪帝封王开府,就被拨去了雍王府做随侍。当时还是雍王的绍绪帝发现张齐居然是太监里面识字的,便拔在了身边,和大伴朱庸成为了心腹。朱庸是个文盲,自幼照顾绍绪帝饮食起居,对他忠心耿耿。登基后,朱庸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而张齐做了秉笔太监。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陆楣求见。」乾清宫掌事太监甘林前来禀报。
绍绪帝放下朱笔,示意张齐等一众人等退下。
「臣陆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楣穿了一身大红飞鱼服,头戴乌纱帽,腰间佩着绣春刀,胸前绣蟒织金,进门便掀袍叩首。他行色匆匆,一看便是有重要消息着急赶来。
「起来吧。何事?」绍绪帝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六月廿六日,英国公府要办赏莲会。」
「何人会去?」
「京中勋贵都接到了请帖。皇戚这里请了魏国丈,文臣有袁次辅,工部沈佑臣,鸿胪寺顾鸿达,翰林编修裴衡。」
「可有异常?」
「名单看,都是故交。」
绍绪帝手指扣着桌面,没有说话。
「微臣想去一探。」陆楣低头请示。
绍绪帝瞥他一眼,微微颌首,「不要打草惊蛇。」
「是!」陆楣抱拳告退。
陆楣穿过西夹巷,忽听到廊下值房里面传出茶盏摔碎的声音,他略顿了一下脚步。看到了一个长得挺文气的二十多岁的太监前襟有一块湿痕,迈出门槛后,在廊下跪了下来。
「跪院子里去。」值房传出一个老太监的声音,陆楣知道那是掌印太监朱庸。
那个文气太监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站起身来,走出廊檐,来到院子中,跪了下来。
陆楣眯眼看了一下头顶的太阳,日头正辣,他继续往宫外走去。
次日晌午,狗蛋求见。
比之上次狗蛋领命隔了五天才来覆命,这次狗蛋来的甚勤。
一见到李云苏,狗蛋笑逐颜开。「小姐真是好命,有的人是踏破铁鞋,小姐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别贫嘴,先说什麽事?」
「关于那个辅卿,有了准确消息。」
「为何这次这麽快就有了消息?」
「上次向小姐覆命后,我便又去寻了那个老太监。老太监看我去得勤快,每次都带好菜好酒的,便说我机灵,说要认我做干孙子。我想着给小姐办差,恐怕以后还要和这个老太监往来,就认了。次日,就是昨日。我备着大礼去认亲。可巧,在老太监那遇到一个从宫里出来的人。」
「辅卿?」
「哪那麽巧呀。是一个小太监,叫小路子,在淑妃娘娘前当差。这个淑妃娘娘虽然没有皇子,却是今上最宠爱的长宁公主的生母。」
听到长宁公主的名字,李云苏心又狂跳了几下。上一世,裴世衍最后就是尚了这个公主。只是李云苏不知道,这一世在花市时,她的命运已经和长宁公主纠缠在了一起。
「这个小路子以前得过这个老太监的恩惠,所以趁着出宫办差的闲暇,来看望这个老太监,于是我们就撞上了。老太监拉着我和小路子相认,留了午饭。因是我去认亲,小路子也为老太监高兴,就留下用了饭。吃饭的时候,我就随口问了问宫里的事。果然老太监已经糊涂,都忘了我上次打听辅卿这个人。」
李云苏有点担心狗蛋年纪小,会不会暴露,反到惹出事来,揪着手绢忙问:「你就直接问这个小路子是不是认识一个叫辅卿的人?」
「小姐,我哪有那麽傻呀。我自然是不会这样问的。我只说羡慕宫里的生活,可惜年纪已经大了,也不能进宫去。没想到,小路子却说年纪比我大的,自己割了进去的也不少。他说我家里虽穷,但还养得起,不必去为奴为婢。他还说,自己割了的有人还是读书人呢。便说到现在的秉笔太监就是二十好几自己割了进去的。还说到秉笔太监下面还有叫邓修翼的随堂太监,据说还是一个举人。我猜这个邓修翼,可能就是小姐要打听的辅卿。所以,今日急急忙忙就先来回覆了。」
「这个邓修翼现在多大年纪了?」
「小路子说二十多岁,具体不知道。」
「缘何入宫?」
「这个小路子也不知道,在他看来无非就是家里穷,吃不上饭,就自己割了。」这话李云苏是不信,举人虽然尚未中进士,已经可以做不入流的杂官,甘保具结都有人奉上酬银,怎麽可能是因为家贫,所以入宫?但她也没有对狗蛋说什麽。
「淑妃娘娘是个什麽人?」
「小路子口中淑妃娘娘是皇上的宠妃,就是可惜没有皇子,只有公主。」
「他为淑妃娘娘办什麽事?」
「这个我问了,小路子却没说。」
「嗯,他也是警醒的,相干的事一句不说。」
「我和他拜了把子,叫他乾哥哥,他高兴的很,说下次如有机会再出宫,定会找我。」
「你很得力,我甚欣慰。采蘼,赏!」
狗蛋立刻拜倒在地,高兴地磕起头来。李云苏又嘱咐了几句,要狗蛋一定要小心行事,便打发他走了。
黄昏时分,李云苏又前往父亲的书房,远远又看见有人一袭黑斗篷而来。李云苏猜是邓修翼,于是转身藏于墙角,待他进了书房所在的小院,李云苏就离开了。
「英国公,」邓修翼向李威拱手,向书房走去,一瘸一拐。
李威见状忙问这腿怎麽回事,邓修翼摆摆手,只说无妨。李威先让管家李忠将张齐寄在英国公府名下铺子的收银,交付给了邓修翼。邓修翼看罢帐目,记在心中,然后便还给了李忠。
「如此这般,何必匆忙前来?」
「毕竟事关云璜,不得不上心。」
「辅卿是个重情义之人。」
「国公爷又何尝不是?」
「家慈数日前去过太后处,太后已然知晓。后来就没有消息传过来定要云璜前去国子监,这事是否已经过去了?」
「恐怕未必。今上心思阴沉,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思虑。只是国公爷为何高调办宴?修翼实在不明。」
「毕竟已然出孝,若再避世,也非常态。」
「那国公爷当日如何处理云璜见人之事?」
「我待让他托病不出。」
「不妥!恕修翼无礼,既然办宴是为了表明国公爷已然恢复常态。此时,云璜不见人,岂非欲盖弥彰?」
「云璜与我长的不像,我怕被人注意。」
「云玦与左都督也长的不像。十来岁的小儿,与父亲不怎麽像,也属正常。」
「魏国丈也要来。本就是因为孝期,云璋和婉娘的婚事耽搁。此次办宴,也有商量婚期的意思。」
邓修翼沉默了,确实,两家结亲本是大事。他喝了一口茶,看了李威一眼。「国公爷,此事当问先帝到底知与不知?」
李威也喝了一口茶,苦涩难入口。
「先帝原本不知。四十六年,先考过世,承父遗愿,我进宫向先帝坦言,先帝才知道。」
「既然先帝已经知道,为何不接云璜进宫?」
「先帝未言,只说让我养着。」
「先帝只有口谕?」
「只有口谕。」
「密旨都没有,如何取信于人?」
「先帝留了一块玉佩。另先考遗愿把英国公府的免死铁券留给云璜,先帝应了,留了一道密旨。」
「这就是你的底牌?」邓修翼霍然站了起来。
李威沉默。
「就是如果事发,你可以全家去死,只求保他不死?」
「欺君之罪,万死不得赎。」
「我真不知道你这个人到底是薄情,还是多情!」邓修翼恨恨道。
「那你呢?」李威反问。「你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举人,即便你父亲被廷杖,押入诏狱,你也不至于自宫去做太监。你为何如此?你到底是薄情,还是多情?」
「今上非仁君!」邓修翼恨声道。
「以前今上做皇子的时候,是个好人。」
「国公爷!你当慎之又慎!任何人到了那个位子,都会变的。」
「如果今上真的迁怒,我自当认罪赴死。只求保住云璜,完我英国公府大义。」
「你这算什麽?是挟功,还是挟情?」
邓修翼恨的直甩袖子,他一瘸一拐走来走去,犹如困兽。直到今日他才明白李威的算盘中,竟然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上策,先发制人。把云璜的身世公布出去,让歹毒之人,都歇了心思。」
李威没有说话。
「中策,继续瞒着。云璜托病不行,万一今上点明病愈要见,你也是没有办法的。国子监事可见,现今陛下尚不想撕破脸。不如便说他的姨娘病了,英国公府忠孝治家,便不见了。」
「下策,敢紧躲开。就是你把他送走,连马姨娘,带玉佩丶密旨都送走,送到没人知道的地方。」
李威呵呵一笑,「那不还是中策更稳。于功于情,今上还是要顾念一点的。」
「可你并无从龙之功!」邓修翼实在腿疼得不行,跌进了椅子里,捂着膝盖。
李威拄着拐,进了内室,拿出一个瓷瓶。「我脚跛多年,这个伤药能缓疼痛。辅卿,你且拿去。」
薄薄的烛光打在邓修翼的侧脸上,无须的下颌光洁如冷玉,偏被眼角的两道细纹破了圆满。鼻梁孤峭得近乎嶙峋,微薄的嘴唇淡得好似褪了色的朱批。偏他的瞳仁里面,透出的是对李威的不忍和对未来的忧虑。倘若他和李威的话被李云苏听到,李云苏当引邓辅卿为知己。这个人对未来的预见,对风险的警觉,可能远远超过自己的父亲。
送走了邓修翼,李威命人请林氏来书房叙话。林氏离开书房,匆匆去了马姨娘的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