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七月初十,皇宫。
邓修翼已经在朱庸值房院子里跪了三个时辰了,刚刚处暑不久,日头依然火辣。从上午巳时,开始,到此时已经未时一刻,邓修翼知道朱庸就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在最火辣的时候跪在日头下,故意让他错过午膳,故意自己歇着午觉不让他起来。
六月廿一,六月廿六,到今日已经第三次了。朱庸每次都是挑着文字里面的毛病,无事生非。
朱庸想要邓修翼投靠他,他和张齐斗得厉害。朱庸不识字,但是陪伴了绍绪帝整个青少年。因为不识字没有什麽见识,虽然掌了印,但是被皇帝申斥了好几次。他需要一个有见识的人,他看上了邓修翼。
他知道邓修翼不是雍王府出来的,这样的人皇帝会用,但是永远不会信任。
他还知道邓修翼是个举人,罪臣之后,十六岁自宫入宫,宫外已经没有家人了。这样的人,只能在宫里活一辈子,而想要真活上一辈子只能谨小慎微,需要有人护着。
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邓修翼,张齐根本起不了势。一个落魄秀才能有什麽见识?还想跟他斗。
三次罚跪,张齐并不是不知道。张齐也是故意的。
张齐是秀才出身,自宫时候已经二十好几,比起七八岁就进宫的小太监来,他经过人事,他知道那个滋味,他是想的。
在雍王府时,他压抑着。等陛下登基后,他一跃成为了秉笔太监,权势愈发大了起来,他已经不想压抑了。
去年岁末一日清晨,伺候他的一个小太监满身伤痕,邓修翼就知道他心里的那头凶兽出笼了。虽然那个事,朱庸跟皇帝打了小报告,皇帝也申斥了张齐,张齐收敛了好几个月。
但是邓修翼能感受到张齐看他的眼神,是越来越不规矩的。
两个都是想要他的人,两个都是要拉他进地狱的人。
邓修翼已经撑不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和乾清宫的小福子接上头,说实话这次他确实有点托大了。虽然自入宫以来,他每天都坚持抽着时间炼着筋骨,比起宫里小太监的单薄,老太监的乾巴或者臃肿,他的底子要好很多。
但是也经不起这样的搓磨。跪在高低不平的碎砖碎瓷上,顶着烈日,不让喝水,不让吃饭,他只感到一阵晕眩,身体一软,就在他倒下去的一刻,他听到了张齐的声音「哟,这是做什麽呢?」,他眼前一黑。
等他再醒过来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值房里面。他不是小太监,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这是张齐为了拉拢他特地拨的。
醒来时,一个小太监正趴在他的床头打盹。他嗓子生疼,根本发不出声音,浑身疼痛,尤其一双腿好似断了一样。他想凭手臂支撑身体,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气力,微微抬起上身,又乏力倒下,惊醒了小太监。
小太监生的跟个小瘦猴一样,看他醒来,先倒了杯凉水,「邓公公,您先喝点。」
小太监的气力太小了,也扶不起他,只能让水杯凑在他的唇边,他勉力仰起脖子,喝了一点,洒了一大杯。小太监仿佛完成任务一样,把水杯一丢,开门就跑了出去,全然不顾邓修翼还渴着。
一会,张齐就来了,还带着随身伺候的两个小太监,逼仄的房间里面一下子挤满了人。
「张公公,」邓修翼哑着声音,想要拱手算是行礼,嗓子如刀割般疼。
「哟哟哟,可别动身子啦,吃了那麽大苦,真让人心疼呀。」张齐直接就坐到了床边,按住了他的手,手指一直在他掌心勾着,让人一阵恶寒。「还不赶快去倒水?」
说着,张齐扶起邓修翼的上身,让他靠在他的左肩,左臂从后背自胸前圈了过来,可惜手臂太短,只够搭在他的左胸前。邓修翼这时发现自己只穿着单中衣,衣头的布条松松的系着,下身也只有中裤,搭着一床薄被。邓修翼想挣脱,却是毫无气力。
「咱家请了太医来给你瞧过了,是中暑,药都给你灌了。你紧咬着牙关,一碗药要洒大半,衣服都洒脏了。咱家只能让人给你更了衣。」张齐的口气吹在邓修翼右耳边,脖颈处,一阵痒。
小太监递来了水,是温的,不冷不热。张齐右手端杯,凑在邓修翼的唇边,喂他喝下,他直直盯着他的唇,左手不老实地上下游走,邓修翼的胸前竟不争气地突了起来。张齐很是满意。
喂完了水,张齐打发了所有小太监出去,盯着邓修翼白洁有肌肉的胸,凑他的耳边说,「玉一般的人,怎麽能被那个杀千刀的搓磨呢?我也是才知道,知道了我就赶过去了。
原来拨给你伺候的小子已经被我打死了。太不机灵了,让你吃了那麽大的苦,我心疼着呢。虽说我们都是伺候人的奴婢,但是也是要看对着谁。
对着陛下娘娘主子们,我们是奴婢。但是对着其他人,你不该掉到这麽底。」
说完,张齐放下了邓修翼,掀起薄被,看到中裤下他两条破败的腿,特别是那双膝盖,手直接盖了上去。「疼吧,得长记性。」
说完,他竟手势微重地按了一下,邓修翼一阵撕心裂肺地疼。「这宫里,能护你的不多,能罚你的不少。」然后就咧着嘴笑了起来。
「小奚子,给邓公公上药,手轻点,弄疼邓公公,我要你的命!」
「修翼呀,你好好养养,也好好想想。御前,我替你担着了。想好了,自己来告我一声。」说完,张齐走了。
小奚子小心翼翼地给邓修翼抹着药。邓修翼左手覆面,右手攥成了一个拳,压在床上。小太监看见他的眼角滑下了一道泪。
英国公府。
这几日李威甚是百无聊赖。自从林氏带着云苏去了保定,一下子在耳边问东问西的喳喳声就没有了。以前没有李云苏缠着的时候,他也没觉得在家里看书丶品茗丶作画丶会友丶垂钓有什麽无聊。
当被小女儿缠过以后,他现在觉得自己的日子真的清静地有点可怕。算算日子,还有三日他们当返家,或者今日出发,或者明日一早出发。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在数着日子过活的感觉。
所以当顾鸿达约他今日下午东市茶楼一会时,他想都没想,便决定赴约。
到了茶楼,不曾想顾鸿达竟在门口相迎,礼仪之重,让李威颇感莫名。「克远兄,请!」顾鸿达延请带路。「景升兄,请。」李威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心想着顾鸿达到底有什麽要和自己说的。
坐下后,两人各品一盏。顾鸿达从匣中取出一副花鸟画来,请李威赏鉴。
李威细细观去,竟是前朝名家六一山人的枯笔名篇《方塘枯荷图》,不由大感兴趣,便一寸一笔地细细赏来,啧啧称奇。
顾鸿达也不说话,只笑而品茗。待李威玩赏完毕,顾鸿达才道:「名画千人赞,好女百家求。克远兄,在下为小儿顾霁川求娶贵府大小姐。」
李威瞥了顾鸿达一眼道:「景升兄,你我相知,何以画为诱?」
「哎,克远兄误会了,在下岂是如此市侩之人!赏画是志趣相投,议亲是实乃蓄谋已久。」说完顾鸿达自己都哈哈大笑。
「不瞒克远兄,我顾家慕贵府久矣,只待大小姐及笄。本来拙荆打算前两日便去贵府国公夫人处探口风,没想到贵夫人不在。初七日小儿在妙应寺偶遇大小姐,回来朝思暮想。在下只能舍了这张脸,亲自求克远兄了。」
李威这时才露出笑容说:「你竟行狐狸老谋之事,当罚!」
「为和克远兄做亲家,罚酒亦可。」
「不过,此事还待内子回来。某已见过顾世侄,内子还需一见。克远兄还得忍耐几日才好。」
「好好,能排头一号,怎麽都好!」说完顾鸿达不禁得意笑起来。
「来,请!」两人以茶相敬。
李威回到府中,招李云璋来问初七晚上之事,得知顾霁川行事规矩,未有逾矩,心里略略大安。只是不知道大女儿对此人做何感。
一想到顾鸿达说的「好女百家求」,又不免有点得意。转念想着,恐怕后面得纷至沓来,这事又觉得得快办。
再一想自家水灵灵的闺女怎麽快就要议亲出嫁,又愁肠百结。这万般心绪无人可说,不由忿忿。这一晚上居然很快就过去了,不由嗤笑自己一番。
戌时五刻,李威正待入睡,马驫求见,让他忽而惊醒。
「老爷,四十六年事确有蹊跷。」
「详细说一下。」
「这个人不见了,他原是杖一百,徒三年。且不说这杖一百大抵很多人是挨不下来的,这人生生受了。
徒三年,当于绍绪二年释放归家。标下去他原籍,已经田园荒芜,毫无人烟。问当地保长,保长只说此人本是破落户,家里仅他一人。
四十六年事后,再无归家。当地人都以其死徒刑矣。标下又赶至两淮,方知四十七年时,此人已经逃逸,不知所踪。」
「这杖刑由谁实施?」
「当时广昌县令黄克俭,现任户部主事。「
「徒两淮?」
「是,卷宗所书两淮盐场。」
「啪!」李威猛拍桌子,「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