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阳门开。
门外已经围了很多人,因为城门外一个刚受过刑的女子,趴在一个木笼中,被吊在城门前。每个路过的人,只要略略抬头,都可以看清楚她的脸,看清楚她受的伤。木笼下吊着一块牌子,「李逆之女」。
老百姓不知道李逆是谁,只觉得这女子瘦弱,可怜。于是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正阳门口被很多人围观,一时堵得水泄不通。
亦有住外城,入内城办公的官员看到,他们自然知道李逆是谁,心中大骇。李威的女儿被挂在城门示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各衙门公署的低级官员之间。众人都不知道为什麽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突然之间会有这样一个举动。毕竟中秋宴的事情,还没有传开,大家都在纷纷打听原委。
邓修翼没有马上回宫,他在教坊司枯坐着,他已经让小全子传话去了槐花胡同,内容很简单「引群议」。他知道裴世宪很快会知道李云苏的情况的,裴世宪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行动就可以了。等小全子买了包子回来,邓修翼才慢慢回宫。他多想去正阳门,但他知道他不能,每一步都挪得艰难。
裴世宪约在卯时末刻接到了消息,一头雾水。邓修翼要他议什麽?一时间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于是他便决定出去打听一下。
辰时二刻,他出门了,去了西城的茶楼。
茶博士看到他来,满脸堆笑,请入雅座。甫一坐下,他便听到隔壁桌在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呀。」
「谁呀?」
「不知道,看着好似年纪不大。」
「实惨!」
「可不,背上都是血。」
裴世宪便知道这四九城内一定发生了什麽事,他依然不动声色,也不打听。
茶博士奉上了乾果,茶点。裴世宪便举杯喝了一口,还是不错的洞庭春,继续听着旁边桌的议论。可惜隔壁桌已经转了话题。
裴世宪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正觉得无所收获想走了,隔壁桌又来了一个相识的。此人匆匆而来,居然和那两人连招呼都不打,高声道:「正阳楼上挂的木笼,两位兄台见到了吗?」
「见到了,见到了。刚才我俩还在说呢。是谁呀?」
「英国公李威之女。」
裴世宪失手打翻了茶盏,茶盏落地,碎了。
茶博士急忙过来抹桌子,裴世宪连忙道,「抱歉抱歉。」
「裴公子没烫着吧,小的给您擦擦。」
「无妨无妨。」裴世宪连忙摸出茶资,便走了。茶博士以为他要回去更衣呢,便急步送他出去。
出了茶楼,裴世宪突然迷茫了,为什麽?去哪里?干什麽?引何议?他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阳光自东打来灼灼。
裴世宪宁了宁心神,决定去永昌伯府,毕竟李武在那里。拿定主意,他抬脚向西走去。
到了永昌伯府,裴世宪发现除了李武和卫定方,良国公秦业也在。
「良国公丶永昌伯丶左都督,云苏正在正阳楼门口,究竟出了何事?」裴世宪边拱手边把情况说了。
「裴公子,我们昨夜已经知晓。」秦业道,「昨夜中秋宴,左都督潜入瀛台,本想杀陆楣,却不想看到云苏被杖责。锦衣卫抬走云苏时,左都督以为云苏已经死了,故行刺陛下。陛下深夜召我和犬子秦烈及曾达进宫,陆楣建议以云苏为饵诱捕左都督。」
「中秋夜宴云苏可能会被惩戒事,邓修翼早有安排,不会让云苏有事的。」裴世宪把邓修翼做的一切都和他们说了,三人都既惊讶又敬佩。他们才知道邓修翼为了英国公府可以做到如是,他们也才知道太后也是心向英国公府的,他们又感叹确实在那个情景下邓修翼的安排是最好的。
「哎!」李武懊恼地捶了一下桌子。
「你嘴上说信邓修翼,行动却是不信他。」卫定方闲闲说了一句。
「安之兄。」李武抬头看卫定方,恼他此时还嘲讽自己。
「裴公子可有邓修翼的消息?」秦业问。
「辅卿兄传消息,只三字,引众议。小侄想,应是让我去联络士子,引发议论,进而请命。」
「不行,我得去救云苏。这样引议论,要拖到几时?」李武站了起来。
「得仁,你怎麽去?」还是卫定方又闲闲问了一句。「自乱阵脚。」
「至少得等两日。」秦业一锤定音,「得仁,不可轻举妄动。」
「是,小侄也觉得至少等两日。若现在就动,更让陆楣觉得云苏是一只好饵,时时会折腾云苏。故左都督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此亦是为云苏着想。」裴世宪恳切地劝着李武。「先引众议,看看陛下会不会让步。」
「得仁,你要小心,不只陆楣,还有曾达。陆楣狠在外,曾达的狠深藏在内。」秦业又劝一番,此时此刻秦业最为年长,无论如何李武都还是秦业能压住的。
「是。」李武点头道。
「有劳裴公子先行安排。」秦业便向裴世宪拱手。
「那小侄告退。」裴世宪便赶快去行动了。
等裴世宪走了,秦业对着卫定方说,「可能杀陆楣?」
「定不是今日,还需看看陛下到底什麽方略。」卫定方说。
「需先将得仁送出内城。」
「这个好办,无论你府的车,还是我府的车,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都不敢查。」
「那便一起出。」
「是这个理。」
「最后一日晚,是好机会,杀了陆楣,时日拖延,陛下受着士子的压力,必将放了云苏。」
「我希望云苏能顶过五天。众人皆觉得会三日。三日到,得仁不出现,陛下和陆楣定不死心。那下一个期限就是五日。五日当可准备好。」
「得仁,意下如何?」
「听两位调遣。」
……
李云苏在烈日下被暴晒着,虽已经是八月十五,正午的阳光仍是很热。她自昨日未时进了糕点后,整整一日没有水米为沾,整个人都虚弱无比。
铁坚抬眼看到她都裂开的嘴唇,便倒了一碗水。云苏急忙捧过,大口喝来。陆楣在正阳门外茶楼二楼的雅间里面看到了这一幕,也未阻拦。因为他知道今天李武不会来,所以李云苏不能马上死掉。
日一偏西,则气温骤降,秋风阵起。云苏身上只有中衣,她忍着背上的痛,把自己蜷缩起来。铁坚不能给她蔽衣,只能别脸不看。
酉时一到,鼓声响起,一百零八响后,城门关闭。
陆楣掸掸衣裳上的灰尘,起身下楼,指挥锦衣卫把云苏放下,让铁坚将云苏送回了教坊司。
云茹接到云苏,立刻给她清洗,上药,喂水,喂粥。云苏大口地吃着,便沉沉睡去。
八月十七日,寅时,邓修翼还是来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法子,竟然弄来了一些药交给了云茹。云苏比之昨日虚弱,也不说话,只伸手握了握邓修翼。仍是铁坚,押着李云苏去了正阳楼门口。
是日,已经有国子监的太学生开始了抗议。抗议的理由是,李威并非谋逆,陛下从未明旨定李威谋逆罪,锦衣卫擅权专行。又有科道言官在左顺门叩阙,请求皇帝严惩陆楣专权。陆楣听锦衣卫的报告,吐掉了嘴里的剔齿签。
云苏在正阳门前,又被吊了整整一日。是夜,云茹给云苏煎了药服下,云苏比昨日睡得好很多。
八月十八日,寅时,邓修翼继续前来,看着云苏比昨日好,他略略放心。铁坚送行,一如前两日。
这时,国子监抗议的太学生已经达百馀人,有御史大夫上了奏章弹劾陆楣,左顺门叩阙之人达数十人。
内阁次辅袁罡进宫见了皇帝,询问正阳楼前之事。皇帝顾左右而言他,但袁罡表示不知道经过,无法将叩阙之人予以驳斥。最后皇帝简单出了中秋夜发生的事情。
袁罡听罢略一思忖,疑惑问:「陛下可有亲见李武?」
绍绪帝一愣,道:「未曾。」
「倘若不是李武,而是有人嫁祸呢?去岁秋獮,先后两拨,一拨已经证实乃李顺所为,另一拨至今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倘若又是此人施为,故意迷惑陛下,引群情激愤,陛下该当如何?」
绍绪帝未发一语,他确实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陛下,西苑禁卫森严,无论刺客何人?没有内应,如何进得?」袁罡继续道,「去岁秋獮,另一拨人,大抵应亦是勋贵。勋贵子弟入锦衣卫者,众矣。还望陛下三思!」
绍绪帝抬眼深深看向袁罡。
「请陛下速召陆楣回宫,询问清楚。」袁罡拱手道。
绍绪帝下令,召陆楣回宫。
随侍的邓修翼心里直给袁罡比了一个大拇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陆楣一脸懵地进了宫,看到了袁罡,拿着眼神问邓修翼,到底什麽事?
邓修翼比了一个陆楣看不懂的眼神。
待陆楣叩完头,绍绪帝问:「陆楣,我且问你。那日你追去,可曾看到贼人的面目?」
陆楣觉得莫名其妙,一个跑一个追,若能看到面目,那不就追上了吗?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未曾。」
「那你如何确定就是李武?」袁罡插嘴问。
「白羽箭上写着是李武在此。」
「你去追时,朕尚未看白羽箭上的字,你如何知晓是李武?」绍绪帝又问。
突然陆楣如遭雷击,他是不知道白羽箭上写的是什麽,但是他追人不着回来时候,已经有锦衣卫跟他禀告了白羽箭上的字,他自然知道就是李武。皇帝为什麽要这样问他?
「陛下!」陆楣立刻跪下,「莫听谗言!微臣对陛下一片丹心,可表日月!」
绍绪帝一阵头疼。
「陛下!」陆楣还要继续表忠心。
「罢了。你起来吧。将李云苏放回教坊司,已经三日了,三日不见动静,」绍绪帝顿了一下,他本来想说可能就不是李武了,但是还有文臣在他忍住了,「以后再谋如何捉拿李武。你们告退吧。」
陆楣不甘心还想说什麽,被绍绪帝瞪眼止住。
袁罡和陆楣便就此告退,邓修翼长出了一口气。
……
陆楣怀着满腔的愤恨骑马到了正阳门口,陆楣根本咽不下这口气,用马鞭指着木笼里面的李云苏说,「带回锦衣卫!」然后打马就走。
铁坚不明所以,只能将李云苏从木笼里面放了出来,云苏趴在木板上,被锦衣卫抬回了北镇抚司。一众老百姓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三三两两远远跟着。
云苏一进锦衣卫,尚未及进诏狱,陆楣抄起马鞭就狠狠抽了过去。一阵刺痛,云苏忍不住大声尖叫:「啊!」门口的老百姓都看到了,一众哗然。
铁坚上去拦,「大人,大人息怒」。
陆楣一把甩开铁坚,也不说缘由,又狠狠打起来。铁坚心想一定是宫里又发生了什麽事情,连忙安排一个锦衣卫进宫报告,然后又去拦在陆楣前面。
云苏知道今日如果不能阻止陆楣,自己真的可能会死在陆楣的鞭下,于是强撑着问:「你为什麽那麽恨我父亲?我父亲为国尽忠,有什麽不对吗?」
听到云苏问,陆楣顿住了手,「为什麽?要不是你父亲,我的妻儿会死?为国尽忠?他就是草菅人命!」说完又狠狠抽了起来。因为铁坚的阻拦,十之重鞭落李云苏身上二三。
进宫报告的锦衣卫一刻都不得停顿,直到御前,皇帝一听就知道陆楣的狗脾气又起来了。
「邓修翼,你去一趟。」皇帝不希望这个时候李云苏死了。
邓修翼听完,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赶忙和锦衣卫退出御书房。然后快速跑了起来,到了宫门口,借了一匹马,跟着锦衣卫一起跑到北镇抚司。
……
北镇抚司门口已经无比喧嚣了,国子监太学生都在抗议陆楣假公济私。而老百姓虽然不懂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同是锦衣卫,陆楣要打,铁坚却拦,已经是一出精彩的好戏码。
邓修翼翻身下马,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他跄跄踉踉而起,一点不顾仪容,直接冲到陆楣面前,用手拦住鞭子。
「德彰兄!」
陆楣一看是邓修翼,怒道:「你也拦我!」
邓修翼一把抱住陆楣道:「陛下让我来的,德彰兄息怒!千万息怒!」
听是陛下让来的,陆楣稍微有点回神,丢下马鞭。邓修翼连拖带拽,把陆楣往里面拉。同时给铁坚一个眼色,铁坚知道邓修翼的意思是赶快把李云苏送回教坊司。
于是铁坚快速安排了起来,一边驱散百姓,一边调集人马,将李云苏团团围住,跑步送往教坊司。这一路经过了六部官署,经过了都察院,很多人都看到了。
这边邓修翼拉着陆楣进了他在公署的住处。
陆楣恨恨地砸着桌子。「狗东西,离间陛下。」邓修翼知道他骂的是袁罡,给陆楣倒了一杯水,壶里只有凉水,陆楣也不觉得什麽,一口喝掉。这时候小全子也跑到了。
邓修翼走出屋子,对小全子高声说,「去烧壶水。」然后低声说,「让铁大人去御前说一声,一切安好。我在这里陪陪陆大人。」小全子知道邓修翼是什麽意思,赶快跑出去了。
邓修翼回了房间,也不说话,给陆楣打了水,绞了帕子,递到陆楣面前。
陆楣正低头,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块帕子,一抬眼就看到了邓修翼温和地看着他。
他接过帕子,擦了一把脸,然后又把李云苏溅在他手上的血一一擦净。邓修翼从他手上又拿过帕子,去绞了一把,又递给他。
陆楣又擦了一把脸,他很是烦躁地扯了扯领口。邓修翼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推到他手边。陆楣又一口喝净。
一会,一个锦衣卫拎着一壶热水到了房门口。邓修翼去接过,然后半热半温地,又倒了一杯。
「你这人,也不说话。」陆楣嚷了起来。
「德彰兄心似明镜,我不用说什麽。」邓修翼温声道。
「辅卿,我真不知道陛下怎麽想的。」
「德彰兄,我们只要做陛下要我们做的就是了。陛下不想李云苏现在死,德彰兄便不能打死她。」
「我……唉……」陆楣又一阵丧气。
「陛下若尧舜之聪哲,总览是非,智周万物。我们只需等待,总有拨云见雾,冰鉴可期。」
「你们这些文人啊。」陆楣这话似怨似赞。
「能开解德彰兄,小弟我当一次文人也无妨。」邓修翼自我调侃,他知道陆楣不喜欢读书人。
「你可比他们强。」陆楣嘟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