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古岳参天,山繁林茂。
群峦拱卫之中,山势沉雄的主峰森然而立。
每到晨昏之际,山腰间云雾环升,氤氲缭绕,云海之下,楠、樟、松、柏……林涛阵阵,苍翠盘结。
平日里若有人要上山,势...
“去武当?”狄不倦眉头一皱,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与警惕,“你让我去武当做什么?求医?还是避祸?”
林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踱步至窗前。窗外夜风微动,檐角铜铃轻响,他凝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仿佛在确认什么。片刻后,才低声说道:“不是求医,也不是避祸……是有人要见你。”
“谁?”狄不倦声音一紧。
“一个你二十年都没敢提名字的人。”林东回过头,目光如炬,“她也在等你这句话??你去不去。”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
狄不倦的手指猛地攥住了桌沿,指节泛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一口滚烫的铁块。他的眼神从惊愕转为挣扎,又从挣扎化作深不见底的痛楚。良久,他才沙哑着嗓音道:“她……还活着?”
“不但活着,而且比你想象中更清醒。”林东缓缓坐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她这些年一直在武当山清微观修行,不问世事,但三个月前,她突然托人带信出来,说若你不赴约,她便亲自下山来找你。”
“找我?”狄不倦苦笑一声,“她不怕脏了自己的手么?当年那一剑,可是我亲手刺下去的。”
“可你也记得,那一剑,并未穿心。”林东盯着他,“你偏了三寸。你以为没人知道?可她知道,我也知道。”
狄不倦闭上眼,呼吸变得沉重。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夜暴雨倾盆,竹楼血染,他手持长剑,面对跪在堂中的女子,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那一剑落下时,他自己都以为会直取心脏,可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偏了方向。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倒地不起,而他也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她没死……我一直不敢信。”狄不倦喃喃道,“我以为……她是装死逃走的。”
“她确实逃了,但不是装死。”林东道,“那一剑伤及肺腑,差点要了她的命。是武当一位隐修长老路过,将她救走,带回山上疗养。这二十年,她一边养伤,一边修道,早已断情绝欲……可唯独对你,她始终未能放下。”
“放不下?”狄不倦猛地睁眼,“她恨我还来不及!当年我为了漕帮基业,为了八房妻妾的安稳,竟亲手把她交出去给阮青袍当药引!我连孩子都没保住……我算什么男人!算什么丈夫!”
说到最后,他已是双目赤红,拳头狠狠砸向桌面,震得茶盏翻倒,水流满桌。
林东静静看着他发泄,直到情绪稍稍平复,才低声道:“正因如此,她才要见你。她说,若你尚存一丝悔意,便该来当面认罪;若你已彻底麻木,那她便替天行道,亲手了结这段孽缘。”
狄不倦怔住。
良久,他缓缓抬头,眼中竟浮现出一丝近乎解脱的笑意:“好啊……也好。若能死在她手里,也算偿还一半债了。”
“你错了。”林东摇头,“她不想杀你,也不想原谅你。她只想问你一句??当年为何不带她走?以你的武功,以你们曾有的情分,哪怕远遁西域、藏身苗疆,又有谁能追得到你们?为何偏偏选择背叛?”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慢慢割进狄不倦的心口。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记忆深处,那个温婉女子曾无数次挽着他手臂,笑着说:“阿倦,天下之大,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家。”可那时的他,心中只有权势、地位、帮派之争,总觉得儿女情长不过是羁绊。直到失去一切,才明白自己究竟丢了什么。
“我不是不想带她走……”他终于开口,声音颤抖,“我是怕……怕护不住她。阮青袍当时已掌控毒王谷,五灵教暗中支持他炼制‘九幽续魂丹’,需要纯阴之体的女子做药引。她说她愿意牺牲,只为让我活下去……可我……我竟然答应了……”
他说不下去了,整个人佝偻下来,像被抽去了脊梁。
林东默然片刻,忽而叹道:“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说你要立刻动身去武当。这不是请求,是最后的机会。错过这一次,或许终生无解。”
狄不倦抬起头,眼中泪光闪动:“那你刚才说的第一件事呢?把真令给你?”
“对。”林东神色重新冷峻起来,“这枚真令,不能再留在你身上了。”
“为何?”狄不倦警觉道,“它不是我的护身符吗?江湖上多少人觊觎此物,若我交出,岂非自陷险境?”
“正因为它是护身符,才更危险。”林东正色道,“你以为阮青袍为何迟迟不动你?因为他忌惮真令背后的力量。可一旦他知道你手中令牌即将易主,甚至可能被用于对付他,你觉得他会坐视不管?”
狄不倦心头一凛:“你是说……他会趁我在路上劫杀我?”
“不止是他。”林东道,“还有那些觊觎真侠堂力量的人,那些想借令行事的野心之辈。江守正虽未得令,但他门下弟子遍布天下,耳目众多。闻玉摘虽年轻,却极重义气,若他知道你有意交出真令,难保不会插手干预。”
“那你呢?”狄不倦忽然盯着他,“你代表真堂而来,难道就不会趁机夺令?”
林东笑了,笑得坦荡:“我要是想夺,方才关门那一掌就能震碎你五脏六腑。你信不过我,可以不交。但我告诉你??只要你还握着这块令牌一天,你就永远别想安心踏上武当之路。”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映出两人对峙的身影。
许久,狄不倦终于长叹一声,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古朴铜牌,轻轻放在桌上。那牌子约莫巴掌大小,正面刻着“真侠”二字,背面则是一幅山水云纹,隐隐透出金丝镶嵌的痕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拿去吧。”他声音疲惫,“这块牌子陪了我七年,原以为能换来一世平安,结果反倒成了枷锁。”
林东并未立即去拿,而是凝视着那枚令牌,低声道:“你知道吗?真令共有七枚,现存于世的仅余四块。你这一枚,编号‘丙三’,是最先发出的那一批。它的第一位主人,是个女侠,名叫沈疏影。”
狄不倦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林东看着他,“那位女侠,便是你口中‘已死’的妻子??沈疏影。当年她被救上武当后,改名清尘,但真令一直由她保管。三年前,她自觉尘缘未尽,便将此令托付给了真堂,请求他们在适当时机转交给你。”
“她……把令给了我?”狄不倦声音发颤。
“是。”林东点头,“她说:‘若他仍有良知,必会用此令赎罪;若他已堕魔道,那便让它成为他的催命符。’”
狄不倦浑身剧震,猛地扑向桌前,双手颤抖地抚上那枚铜牌,仿佛触摸到了二十年前妻子的体温。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令牌之上,溅起细微的声响。
“疏影……我……我对不起你……”
林东默默起身,走到门口,手扶门框,背对着他道:“明日清晨,我会安排一艘快船等你在码头。船上备有药膳与护卫,足够护你安全抵达武当。至于沿途是否遭遇拦截……那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他推门欲出。
“林东!”狄不倦忽然喊住他。
林东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在路上,能不能请你替我告诉她一句话?”
“你说。”
“就说……”狄不倦哽咽着,一字一顿,“‘那年冬夜,我说过娶她为妻,一生不负,是我食言了。若有来世,愿做个普通人,只守她一人。’”
林东静立片刻,终是轻声道:“我会带到。”
话音落下,门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屋内只剩狄不倦一人,抱着那枚曾属于妻子的真令,伏案痛哭。
而此时,城外十里荒林之中,一道黑影悄然立于枯树之巅,遥望城中灯火。那人披着墨色斗篷,脸上覆着半透明面具,眸光如蛇,冷冷低语:“果然,他要把令交出去了……可惜,还没等到我动手,就已经易主了吗?”
身旁一名灰衣人躬身禀报:“属下刚刚收到消息,林东已在城南雇了三艘快船,伪装成商队,极有可能明日启程。”
“哼。”黑影冷笑,“他以为换条路就能避开我?传令下去,召集十二尸奴、七毒使,今夜子时,埋伏于赤水渡口。我要让狄不倦??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是!”灰衣人领命而去。
黑影仰头望月,喃喃道:“狄不倦,你以为忏悔就能赎罪?你欠下的血债,岂是一次朝圣就能洗清的?等着吧……你的苦痛,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武当山清微观内,一名素衣女子正独立院中,仰望星空。
她面容清癯,眉目间尽是岁月沉淀后的宁静,唯有眼角一道浅痕,诉说着过往沧桑。手中拂尘轻摆,似在测算天机。
忽而,她眸光一凝,低声自语:“星象有变,劫煞临坎位……他,终究是要来了么?”
身后小道童小心翼翼问道:“师太,真的要见他吗?他当年害您至此,如今又身患重疾、众叛亲离,值得您破一次清规吗?”
女子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无暖意:“不是为了见他,是为了了断。因果循环,欠我的,他要用眼泪还;我欠他的,也该用宽恕补全。只是……这一局棋,还未落定胜负。”
她转身步入殿中,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映照出墙上一幅旧画??画中一对璧人携手立于梅林之下,题字曰:“两心相悦,不负此生。”
而在千里之外的丐帮总舵,一间密室之内,林东正将那枚“丙三”真令放入一只檀木匣中,封印加盖。
一名老乞丐悄然而至,低声问道:“堂主,真让他独自前往武当?万一途中遭袭,岂非功亏一篑?”
林东负手而立,目光深远:“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他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也不配再见沈疏影一面。”
老乞丐叹道:“可阮青袍已布下天罗地网,就连江守正那边也派出三名高手暗中追踪,意图不明。我们真要袖手旁观?”
“不。”林东摇头,“我们不出手,但也不能让他轻易死去。通知‘影卫’七人,沿江布防,只许暗中护航,不得现身。若有外力介入,格杀勿论。”
“是。”
林东望着窗外晨曦初露,轻声道:“这一趟武当之行,不只是狄不倦的赎罪之旅,更是真侠堂重启江湖秩序的关键一步。七枚真令,已有三枚归位,剩下的……也该陆续浮出水面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派人去查一下,最近是否有‘黑莲令’现世的迹象。我总觉得,阮青袍背后,另有高人操纵。”
老乞丐领命退下。
林东独自伫立良久,终是拿起茶杯,却发现杯中水早已冰凉。
他笑了笑,将杯子搁下,喃喃道:“江湖风雨急,人心比刀锋更利。可只要还有人愿意回头,就说明这个武林,还不至于彻底沦丧。”
东方旭日初升,霞光万丈。
一场关于救赎、复仇与真相的旅程,已然拉开序幕。